时隔十六年,“神仙姐姐”刘亦菲再度出演古装剧,又一次掀起追剧热潮。这回,她褪去飘飘仙气,沾染了市井烟火,化身《梦华录》中爽利洒脱的茶铺女掌柜赵盼儿。
《梦华录》的灵感来自元代关汉卿的杂剧剧本《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背景设置在宋代;在原著基础上,编剧也进行了不少扩充。
简单来说,这部剧讲述了赵盼儿、孙三娘、宋引章三姐妹一路打怪升级、携手把小茶铺开成北宋东京最大酒楼的故事。
但在快活追剧的同时,大家也不免心生好奇:宋代女性当真可以参与商业活动吗?历史上,像赵盼儿一样能干的女掌柜存在吗?她们的实际境遇,又是如何?
困难重重的女子经商之路
需要确认一点:宋代女性经商是得到政府许可的。在宋代的史料文献中,经常能看到关于女商贩的描写和规定。
像“九市官街新筑成,青裙贩妇步盈盈”这首诗,就是对女性经商模样的生动写照。而在其他文人笔下,她们机敏过人,“梳头半列肆,笑语皆机诈”;且精明能干,“新奇弄浓妆,会合持物价”,巾帼不让须眉。
再如《宋史》记载:“凡贩夫贩妇细碎交易......非鬻于市者皆勿算。”《宋会要辑稿》中还有“每遇市集,居人妇女货卖柴米者,邕州人收一钱以为地铺之直,琼州粳米计税四钱,糯米五钱,并除之”的明确记录......可见,女性经商在当时并不新鲜,甚至享有一定的政策支持和保护。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宋代女性的经济地位已经得到显著提升,从商也受到认可,为什么《梦华录》中赵盼儿她们经营茶坊还会遇到诸多麻烦——这到底是符合史实的设计,还是出于剧情需要?
来源/电视剧《梦华录》截图
让我们一一来看。
第一件麻烦事:流言蜚语。
赵盼儿因经商需在市井抛头露面,经常被指指点点甚至遭到言语骚扰。
就连男主顾千帆都不能“免俗”,这种轻佻态度也导致他后期的追妻火葬场。来源/电视剧《梦华录》截图
“古来女子有贞静之德”。虽然朝廷认可女性从事经济活动,但社会的偏见却很难改变。作为儒家伦理思想的代表,《颜氏家训》中称:“妇主中馈,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干蛊。”这也成了宋代社会对女性的普遍要求。
在宋人眼中,女性的本份是持家,施展能力的天地囿于后宅,不应该在商海中拾贝。
而当时走出家门、从事商业活动的,多为生活境况堪忧的社会底层女性。根据袁采的《袁氏世范》:这些妇女往往是被迫挑起当家重担——要么是因为丈夫早逝没了依靠,要么人虽活着却“蠢懦”“不肖”。
在这些特殊情况下,妇人经商才不会受到舆论的普遍排斥,反而收获文人同情,被誉为“贤妇人”。比如《宋史·列女传》所记载的女性典范开封朱氏,她对不事生产的丈夫不离不弃,“卖巾屦簪珥”只为“(供)给其夫”。
如果缺乏这种伦理道义上的“合法性”,女性经商难免被视为“不安分”的表现,违背了主流价值观所构建的理想状态。
尤其像赵盼儿这样貌美的未婚女性,生意做得越大,名声反而会越差,”妇人以买卖针灸者为名者,皆不可令入人家“。
第二件麻烦事:欺压骚扰。
《梦华录》第一集中,女主赵盼儿经营茶坊时就遇到了想要打劫的地痞流氓。看她和三娘那熟练的打斗配合,估计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因为看上去柔弱可欺,女商人往往比男商人更易遭到恶霸欺压,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并不少见。
《随隐漫路》便记载了一场发生在临安钱塘、专门针对女商贩的骗局,受害者是一位卖绢的老妇人:
“有少年高价买老妪绢,引令坐茶肆内,曰:‘候吾母交易。’少焉复高价买一妪绢,引坐茶肆外,指曰:‘内吾母也,钱在母处。’取其绢,又入,附耳谓内妪曰:“外吾母也,钱在母处。”又取其绢出门,莫知所之。”
少年精心设计,一石二鸟,让两位妇女都认为是对方要买自己的绢布,结果货物被骗子拿走,不知所踪。要报官无凭无据,要报复又无人可求,势单力薄的妇女,很容易成为游手恶少的目标。
光是受地痞流氓欺负也就罢了,社会地位低下的女商贩,就算是与官府打交道,也往往会遭到不公正的待遇。
南宋人曾丰就以女性口吻作诗一首,叙说了美丽漂亮的昭君同乡,进城售卖手工织品却遭到主市司百般刁难的经历:
妾生昭君村,国色少所逮。
固羞着红紫,亦懒傅粉黛。
少时姆教严,稍稍攻组绘。
针机参太玄,线道得三昧。
坐贫姑遛迁,不就村市侩。
朅去长安游,几入未央卖。
其如主市司,所好与妾背。
一金阳不酬,翻谓索价大。
永言妾所挟,未道美无对。
犹欺西蜀锦,岂数南海贝。
厥价诚不廉,其理独何怪。
况妾所索价,似亦非分外。
售否委自然,于妾无利害。
古女不上工,肯犯出阃戒。
追思妾初谋,轻发良独悔。
雅负倾城姿,来为倚市态。
人得贱视之,自是妾之罪。
不是货不好,不是索价高,仅仅是因为主市司的喜好不同,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否决了。尽管作者以女主人公的自责为结语,但字里行间还是充满了受尽欺侮的无奈与不满。
至于什么“妇人卖蔬于道,一卒倍取”之类的事,更是屡见不鲜。民不能与官斗,女商贩面对官兵欺压别无他法,机敏如赵盼儿,在与官员发生冲突后,也没什么自保之力。
更何况,不是每个女商人都叫赵盼儿,都能遇见男主一样能保护她的顾千帆。宋代女性的经商路,只会比影视剧更艰辛。
第三件麻烦事:家人阻挠。
《梦华录》里,柳岩饰演的三娘,也是一位重要人物。作为赵盼儿的“合伙人”,孙三娘辛辛苦苦做茶点赚钱养家,却还是被丈夫傅新贵嫌弃,直到被休远赴东京,才真正有了自己的事业。
根据宋代法律,“妇人从夫,无自专之道”。妻子在丈夫面前实际处于卑幼的地位。而这种从属地位,不利于女性自主决定自己的生活,也是她们外出参与经济活动的一大障碍。
此外,宋代女性虽享有一定财产继承权和嫁妆的支配权,但在婚后就不能再积累私产,如果拿出自己的钱“创业”也要算作夫妻共同财产;而离异之后,只能带走部分婚前财产——更何况是被休弃。
因此,没有丈夫的支持,早期孙三娘做了茶点,只能寄放在赵氏茶坊售卖。后来北上东京,与赵盼儿、宋引章共同经营茶坊时,三娘也不如她们那样富裕,出力多过出钱。
事实上,比起潇洒自由的赵盼儿和名利兼收的宋引章,像孙三娘这样的女性,在宋代社会或许更常见。她们想要赚钱补贴家用,但因为家人拘束、本金不足,只能参与一些小规模的经营活动——与其说是“女掌柜”,不如说是“流动摊贩”,她们很难有机会到东京“北漂”,也经营不起《东京梦华录》中所描述的那种“三层相高,五楼相向”,珠帘绣额、气派十足的“正店”,能有一个稳定的生计来源便已不错。
而除了电视剧里提到的这些麻烦事外,宋代女商贩要面临的困难还包括苛捐杂税、贵人欺侮、地方盘剥等等。总体来说,宋代女性经营活动的规模、区域和范围都是比较狭窄的。
《清明上河图》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画中,张择端描绘了各行各业的生活劳动场景,细数一下,成百上千人中女性却寥寥无几,仅10余人。这说明,在宋代繁荣的商品经济中,女性的影响力尚且微弱。
清明上河图局部。来源/故宫博物院
女性身影穿梭于各行各业
不管如何,宋代经济的发展仍是给平民妇女提供了许多机遇:虽然成不了什么富商豪门,但她们可以参与的商业活动却是五花八门。
从《枫窗小牍》《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这些记载了宋时京都风俗的笔记中,我们可以开出一张宋代女商贩涉足领域的不完全清单来。
首先是餐饮业。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宋五嫂鱼羹。宋五嫂原是”汴京酒家妇”,做得一手好鱼羹,没想到吸引了宋朝皇帝及太上皇的注意,以至于后来“人竟市之,遂成富娠”。
类似的如“李婆婆杂菜羹”,也是因为“太上宣索市食”而声名大噪。在食品领域还有卖糖的张婆、卖猪肉的“姜七祖婆”、卖肉饼的曹婆婆、卖撒子的“儋耳老妪”以及“三世以卖饭为业”的鄂渚王氏等等。
如果把餐饮业的范围扩大,酒馆旅店理应囊括其中——自然也包括赵盼儿所经营的茶坊。
一些能干的女性,也和赵盼儿一样成了知名店铺的女掌柜。在临安夜市,就有一家远近闻名的王妈妈茶肆,是“士大夫期朋约友会聚之处”。《收灯都人出城探春》一文介绍了元宵节后汴京城内人去城外探春的一些好去处:“南洗马桥西巷内、华严尼寺、王小姑酒店”中的“王小姑酒店”就是一名女性开设的,热门程度堪比今天的网红打卡点。
不过,正如前文所说,女性商贩大多是小本经营,能够在大城市落脚的只是少数,更多分布在各地中小城镇里。比如《唐河店妪传》记载,端拱中,在常山郡唐河店,有一个老妇人独自经营一家茶铺,骑马过来的顾客系好马匹后就会招呼她上茶。而元祐末年,安丰县还有一个“娼女”曹三香因为身患重病,生活无着,“为客邸以自给”——这些小店,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够养家糊口,经济效益十分低下。
其次,是医药业。宋代制药发达,药品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特殊商品。心细手巧的宋代女性,有不少都进入到卖药的行业。比较著名的有北宋时期位于开封府附近的“丑婆婆药铺”和南宋杭州太庙前的“陈妈妈泥面具风药店”。
不过,更多女性只是流动性售药,如夜市里“赏新楼前仙姑卖食药”,泉州“有妇人货药于市”,还有“二女童随之”;有时,她们也会上门推销药品,《夷坚志》中就有这样一段记载:官员赵清宪病重,情况危急,恰巧一位背着药筐推销的老妪经过,恰好所受药物对症,他服用后才挽回性命。
还有相当一部分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女性成为牙人。所谓牙人,类似于今天所说的中介或中间商,一般兼有两种职能,一是斡旋沟通,介绍买卖当事人,从中收取手续费;二是经纪职能,根据他人委托购买商品再售出,从差价中赚取利益。
女牙人是商人群体中比较特殊的:她们不仅沟通信息,促进商品流通,还是重要的人力介绍户。如果有官户或富豪人家想纳小妾、买歌舞艺人、厨娘、婢女的,都会找到牙婆进行商洽。
除此之外,宋代女性还会卖花粉种子、磨镜、开杂货铺等,不过这些都属于不怎么起眼的零售行业。
成为女掌柜的“基本修养”
如此说来,能够在东京经营知名茶坊的赵盼儿,绝对算是宋代数一数二的成功女性了。
虽然成功经验难以复制,但从赵盼儿身上,可以总结出成为一名大宋女掌柜需要具备的条件。
前提是要具备丰厚的物质基础。拥有足够的本金和固定的店面,才有机会被称为掌柜。光是这一点,就让很多人望而却步了;尤其对女性而言,想要积累丰厚的个人可支配财产,并不容易——贫寒之家没有余财,而经济优渥的人家,鲜少会同意女子在外经商。
有了立身之本还不够,要想把店铺经营得有声有色,成为众所周知的大掌柜,过硬的本领和灵活的头脑必不可少。
赵盼儿等人之所以能在东京立足,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她们手艺过硬:点茶高手、琵琶名家和点心大师的搭配,就是赵氏茶铺吸引客人的“硬实力”。
之前提到的宋嫂鱼羹和李婆婆杂菜羹,也都是因为本身足够味美,才招来君皇游幸,生意迅速红火且经久不断。
影视剧中的“半遮面”开张。来源/电视剧《梦华录》片段
而掌柜自身的“软实力”也很重要。
一方面,要善于抓住机遇、活用资源。剧中,赵盼儿利用琵琶色教头宋引章的美名为茶坊做宣传,利用“活阎罗”顾千帆的威名为茶坊做靠山,逐渐把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而历史上,类似的名人效应,还真捧红过一些店铺。
比如大文豪苏轼曾受邻妪之托告,专门作了一首名为《戏咏饊子赠邻妪》的诗: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他不惜以溢美之词盛赞馓子的做工和卖相,这“广告”一经传播,这位妇人的馓子大受欢迎,众多食客蜂拥而至。
另一方面,要擅长揣摩人心,吸引关注。赵盼儿为茶坊起名字“半遮面”,就利用了人们的好奇心;而把二楼建成雅座,不仅专奉香茗,还有琵琶伴奏,则利用了顾客的攀比心。
这样的经商技巧,也不是没有人使用过。前文说过的临安王妈妈茶肆,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一窟鬼茶坊”。所谓的一窟鬼,指《西山一窟鬼》,是宋代流传甚广的民间故事,讲述了王婆为一秀才吴洪说媒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怪事。
虽然无法考证茶坊的名字是否来源于此,但顶着这样的招牌,便平添几分神秘诱人的色彩。或许正因为如此,这间茶肆吸引了许多文人雅客,成为他们怡情养性、吟诗作对的场所。
同样是在临安,“五间楼前大街坐铺中瓦前”,还有一个“带三朵花”的点茶婆婆,她坐在店铺门口,用敲响盏、“掇头儿拍板”的特殊方式来招揽顾客,久而久之竟成为街头一景,引来大量人流,生意自然也不会差。
不过,这样的案例终归只是“沙里淘金”的少数。更多的人,一辈子只是“贩妇”而非掌柜,最终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梦华录》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美化了女性经商的事迹。事实上,在那个年代,对于众多女性来说,从商不是出于兴趣,也不是为了追逐利益,而是被迫采取的维持生计的手段。
婚姻家庭的失落,生活贫穷的窘境,掩盖了种种对女性行为的规范和禁忌,反而回馈给她们一些自主的权力,让她们能够冲破束缚、自谋出路;而宋代发达的商业经济,又给这些女性提供了活跃的空间和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