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中国历史上的盛世之一,唐文化是当时(7世纪一9世纪)世界上最先进的文化。有英国学者曾说——“当西方人的心灵为神学所缠迷而处于蒙昧黑暗之中,中国人的思想却是开放的、兼收并蓄而好探求的。”
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首一个“床”字让很多人疑惑,这个“床”究竟是床是窗还是……对此,答案无数,其中有五种较有代表性的说法:一指井台;二指井栏;三指“床”即“窗”的通假字;四则取床本义,即坐卧的器具;五解释为胡床,胡床不是床,而是古时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像现在我们称之为“马扎”的一种坐具。
胡床是西北少数民族的生活用具,西北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对唐代家具影响最大的便是胡床。而唐代家具由于其品类繁多、样式丰富多彩,成为中国家具史发展时期的突破阶段,仅“床”一概念,即宽泛、名称繁多,值得一探究竟。
唐代的“床”
由坐席而转为高坐具上的垂足坐是中国家具发展史中的一次大变革,虽只是家具的增高,但在社会生活中引起的变化却很大,比如观念,比如生活习俗乃至礼俗种种,甚至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这一番变革并非成于一朝一夕,而是经过了一个持久的过渡。
唐代是低型家具与高型家具并行,也是跪坐、盘腿坐与垂足坐并行的时代。不妨以陕西三原唐李寿墓为例。墓葬年代为贞观五年,即公元六三一年。墓中置石椁,象征墓主人生前的寝殿。石椁内壁满布线刻画,茵褥、隐囊、挟轼、筌蹄、胡床;食床、暖炉;棋局、双陆局,画中侍女捧持的诸般器具,表现了当日贵胄家居生活之一般,而家具的时代特征正由此见得鲜明,那么把它作为与后世便于比较的一个标识,也大致合宜。
▲陕西三原唐李寿墓石椁线刻画摹本
这一时代的家具中,最为特殊的一类是所谓“床”,换句话说,即床的概念变得格外宽泛,—凡上有面板、下有足撑者,不论置物、坐人,或用来睡卧,它似乎都可以名之曰床。
比如作为尊位的坐具。《资暇集》卷中“座前”条:“身卑致书于宗属近戚,必曰‘座前’,降几前之一等。案,座者,座于牀也,言卑末之使不当授受,置其书于所座牀之前,俟隙而发,不敢直进之意。”作者李匡乂是唐末五代人。床作为尊位之坐具原可上溯到东汉及南北朝。尊者“座于牀”的情景,在唐代笔记小说中很常见。《太平广记》卷三○一引《广异记·仇嘉福》:“唐仇嘉福者,京兆富平人,家在簿台村,应举入洛。出京,遇一少年”,少年欲与之同行,而引其入华岳庙,“嘉福不获已,随入庙门,便见翠幕云黯,陈设甚备。当前有牀,贵人当案而坐,以竹倚牀坐嘉福”。所谓“贵人”者,太乙神也。
又《法苑珠林》卷六十四引《冥报拾遗录》:“唐范阳卢元礼,贞观末为泗州涟水县尉,曾因重病闷绝,经一日而苏,云有人引至府舍,见一官人过,无侍卫,元礼遂至此官人座上,据牀而坐。官人目侍者,令一手提头,一手提脚,掷元礼于阶下。”是牀在阶上也。
两则均为初唐故事。又唐末皇甫氏《原化记》中的“车中女子”,曰一入京应举的书生被两少年强引至一处,“携引升堂,列筵甚盛,二人与客据绳牀坐定”,而后有女子乘钿车至,“遂揖客入,女乃升牀,当局而坐”。此车中女子,原是一位很有侠气的贼首。几则故事中,除竹倚牀和绳牀是椅子之外,余之言床者,均是作为尊位的坐具。以唐五代绘画为比照,这里的情景便很容易明白。如敦煌莫高窟第三二三窟北壁的一幅,绘佛图澄为后赵皇帝石虎说法,佛图澄立于左,右设一床,床上设案,石虎的位置,正是“当案而坐”。壁画时代为初唐。
▲敦煌莫高窟第三二三窟北壁壁画(初唐)
五代卫贤所作《高士图》或者也可以引在这里,画中占据居室中心位置的是床,床两边设凳,床上一具栅足书案,案上放着展开来的书,书帙卷裹着的卷轴置于案足。所绘坐具与前举敦煌壁画正是大致相同的格局。而《高士图》本来有着刻意求古的成分。
▲《高士图》五代卫贤(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又有一种床,该算一般的坐具。《文苑英华》卷五一○录崔融《耽书穿床判》,前述事之始末曰:“孔安家贫耽书,一座数载不移,故穿床。邑宰以为惰农,遂蒙笞责。廉使谓高贤。”崔融自是廉使意见的赞成者,以为邑宰“徒有望于勤农,终致惭于励学”,此且不论,所谓“一座数载不移,故穿床”,是床乃坐具也。
又《太平广记》卷三十九录《广异记》中的麻阳村人故事,曰辰州麻阳村人,有猪食禾,人怒,持弓矢伺之。后一日复出,人射中猪。猪走数里,入大门。门中见室宇壮丽,有一老人,雪髯持杖,青衣童子随后。问人何得至此,人云:“猪食禾,因射中之,随逐而来。”老人云:“牵牛蹊人之田而夺之牛,不亦甚乎?”命一童子令与人酒饮。前行数十步,至大厅,见群仙,羽衣乌帻,或樗蒲,或弈碁,或饮酒。童子至饮所,传教云:“公令与此人一杯酒。”饮毕不饥。又至一所,有数十床,床上各坐一人,持书,状如听讲。云云。“牵牛蹊人之田”,是用着《左传》的典故,见《宣公十一年》。这里的“老人”原是河上公,“童子”乃王辅嗣,到了仙界聚在一处,《老子》的注释家于是成为河上公的侍者。
唐人笔下的志怪故事多充满人间烟火气,故事中的这一场景也是从生活中来,这里仍不妨援图作注。莫高窟第一三八窟南壁时属晚唐的一幅,绘禅椅,绘衣桁,衣桁前面绘一张床,自是卧床,与它相对的两具小床,“床上各坐一人”,其情景与麻阳村人眼中所见似乎相差无几。此中另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便是禅椅与坐具的床并行,然而坐姿无异。
▲敦煌莫高窟第一三八窟南壁壁画(晚唐)
平居宴饮时用为坐具的床,形制与卧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陈放的场合及附加的陈设不同而已,如故宫博物院藏《韩熙载夜宴图》,如波士顿美术馆藏宋摹《北齐校书图》。张鷟《游仙窟》中说到主人公与十娘、五嫂见面后相随上堂,堂设八尺象牙床和文柏榻子,三人会饮便周旋于此间。其后主人公与十娘偕往卧处,方有共眠之牀,乃屏风、彩幔、香囊、枕席,一一布置。《韩熙载夜宴图》所绘与之仿佛,只是作成了连续的画面。但力求写实的画家并没有因此把细节忽略,他特别为卧床仔细画出帐幔及其床侧就寝用作挂衣的衣桁,而这也正是宴席坐具与寝处卧具的区别所在。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此外一种舁物之具也常称作床。唐人传奇《虬髯客传》曰虬髯客宴李靖、红拂于中堂,“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牀,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薄钥匙耳”。又唐张固《幽闲鼓吹》曰朱崖邀饮杨钦义于中堂,“而陈设宝器图画数牀,皆殊绝”,“起后皆以赠之”。又《太平广记》卷一一五录《广异记》中的李洽故事曰:山人李洽自都入京,行至灞上,逢吏持帖云:“追洽。”洽视帖,文字错乱,不可复识,谓吏曰:“帖书乃以狼藉。”吏曰:“此是阎罗王帖。”洽闻之悲泣,请吏暂还,与家人别。吏与偕行过市,见诸肆中馈馔,吏视之久,洽问:“君欲食乎?”曰:“然。”乃将钱一千,随其所欲即买,正得一牀。与吏食毕,甚悦,谓洽曰:“今可速写《金光明经》,或当得免。”这一类舁物之床,或者均为矮足之案。
矮足之案中又可以大略分出食床与茶床。朱庆馀《题任处士幽居》:“惜与幽人别,停舟对草堂。湖云侵卧位,杉露滴茶。山月吟时在,池花觉后香。生涯无一物,谁与读书粮。”“湖云侵卧位,杉露滴茶牀”,其茶床式样大约即如辽宁省博物馆和台北故宫博物院各藏一幅的《萧翼赚兰亭图》所绘,为长方形的四足小矮床,陆羽《茶经》中说到的“具列”,也是此物。
▲《萧翼赚兰亭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食床,见敦煌文书《辛未年正月六日沙州净土寺沙弥善胜领得历》:“新六脚大床壹张,方食床壹张,新牙床壹,新踏床壹,故踏床壹,又故踏床壹,无当头,肆尺小踏床子壹,画油行像床子柒箇,新方床子壹。”(伯·三六三八)这是把食床与他床并列而显出区别,可见各有形制与用途的不同。唐代食床目前可以判明形制的大约有两种,前举李寿墓线刻画所绘下为壸门座者是其一。又日人寺岛良安编《和汉三才图会》,“食床”条为之绘出一个四足的小方桌,释之曰“饭台”,虽然时代后此很久,但依前引《历》中的形容,且以茶床为参照,二者形制应相去不远。《历》中的“辛未年”,乃公元九一一年。而此际食床似乎正有过渡为桌子的趋向。五代诗僧齐己《谢人寄南榴卓子》:“幸附全材长,良工斫器殊。千林文柏有,一尺锦榴无。品格宜仙果,精光称玉壶。怜君远相寄,多愧野蔬粗。”锦榴,亦即诗题中的南榴,乃瘿子木,以有天然纹理而为时人所喜。所谓“一尺锦榴无”,是瘿子木鲜有大材也。或云此为陈列祭品的高桌之属,似非。诗中所咏均与祀事无关,“仙果”、“玉壶”,都是酒食的美称,后面的“野蔬”正作谦词与它对应,则南榴卓子自是作为日常用具的食床之类,不过以“卓子”之称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从这里却也正可捕得观念转变的一点消息。
▲敦煌壁画中的食床
总之,席坐时代家具的完备与成熟在魏晋南北朝时被打破,唐代作为转型期,家具名称、功能之间的区别变得模糊,或曰不很确定,同样的名称之下,却未必有与之严格对应的器具,关于床的若干事例,正是反映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