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嘈杂的闹市区和灰色的仿古建筑群,壮观的华严寺便出现在眼前。那天天气阴沉,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日光,惟有寺内这些供奉神明的殿堂,在郁暗中显出一抹鲜艳的朱红色彩。
华严寺分上下两寺,虽连成一片却又自成格局。关于华严寺的建造年代,大多认为敕建于公元十一世纪辽兴宗统治时期,现存薄伽教藏殿内梁架上留有“维重熙七年(公元1038年)岁次戊寅玖月甲午朔十五日戊申时建”的题字。那一年是北宋宝元元年,同年党项人李元昊在河西走廊一带建立西夏政权。显然,这是一座在政权割据、战乱频仍、社会动荡年代所建造的规模宏伟的宗教性建筑。
沿着一条长长的步道,穿过一座木牌坊,我来到了华严下寺的主殿薄伽教藏殿。举目望去,整座殿宇矗立在高高的台基之上,平缓的屋顶,简练的斗拱,沉稳的姿态,一派仪表堂堂的构造。梁思成曾赞曰:“殿系辽华严寺之经藏,面阔五间,单檐歇山顶极稳健洗练之至。其内外檐斗拱梁柱之比例,权衡甚美,犹存唐建筑遗风。”辽代的建筑风格承继北宋系统,概因地处偏远,远离汉地文化中心,文化变迁速度略缓,仍多少保留着唐代的风貌。
释迦牟尼佛及胁侍菩萨像
步入殿内,可见“凹”字型佛坛上列置着几十尊琳琅满目的塑像。佛像布列以间为铺,共分三铺,每铺各置主佛一尊:当心间为现在佛释迦牟尼佛,左次间为过去佛燃灯佛,右次间为未来佛弥勒佛。主佛两侧各有弟子、胁侍菩萨和供养菩萨像,佛坛四角分别塑护法四天王像,或结跏坐,或蹲足坐,或立,或合掌,或扬手,姿态不一,创造出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佛国世界。
其间,不时有信众前来奉佛,燃香,跪拜,供养,虔诚如斯。或许,这就是他们的须弥山。
三尊主佛依次排列,从时间上体现出佛的传承关系,使得世代相传、佛法永存的要义很好地显现出来。主佛均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脸庞丰润而扁平,眼睛细长而有力,在凛然的容貌中,透出一种悠然与博大。内侧饰网目纹和忍冬纹、外侧饰火焰纹的环形背光,简洁粗犷、朴素雅致,与主佛稳重厚实的风格十分地谐调。佛像的周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惟有面部和胸前的一小块面积,泛出金箔一样的光华,佛像们的表情,也因此而显得更加庄严。
三尊佛像除手势不同外,各方面都极为相似。在这里,雕塑家们所要竭力展现的,并非诸佛强烈的个性和独特的面目,而是一种高洁肃穆的神性色彩:他们是普度众生的教主,是安慰世间的神。他们的神情是哀念人类的悲苦。
较之于主佛,众多胁侍菩萨的雕刻更为生动精彩。她们中的每一尊,都洋溢着独特的美。这些菩萨身材匀称,头梳高髻,花冠高耸,胸饰璎珞,披帛自肩部倾泻而下,衣饰的处理妥帖自然,飞舞的飘带环绕周身,那种流畅的动感被完美地表现了出来。雕刻得精致,还体现在镶嵌品和雕镂等细节的处理上,有很丰富的实在感和立体感,即使在不容易看到的背部,亦作了精妙的刻画与模塑,充分体现出古代工匠们雕刻佛像的高超技艺。
在现代人看来,这些塑像都是审美的对象,但在古代人那里,他们却属于信仰的范畴。这些塑像被制造出来,并非用于欣赏,而是作为信仰生活的寄托。通过持续不断地观想,使修行者生发对佛的虔敬心和修行的信念,激励人们在平庸的物质世界之外追寻一种新的渴望——从虚幻的现实生活中逃离。
面对如此众多如此精美的佛像,我简直有些目不暇接了。它们姿态各异,却仿佛又被纳入一种永恒的秩序之中,在动静之间获得了微妙的平衡,呈现出刚柔并济的风貌和流动的肃穆感。
主佛身躯丰满厚实,庄重稳健,拥有一种智性圆满之美;天王体态雄壮威武,宽阔的肩膀,隆起的胸脯,持剑的动姿,尤具契丹人特有的刚健气势;菩萨秀润雅丽,体态婀娜,极富女性的柔美,佛法广大慈悲的力量尽现眼前。这里已然不是现实的世界。
这样的造像风格,既承袭了晚唐饱满华贵的气度,让我们感受到那种充沛的生命力的余韵,又在精细繁密中增添了妍丽的风格,特别是衣纹的处理轻重得当、疏密有致,质感更加强烈;既吸收了宋代塑像以写实手法捕捉人物神韵的技巧,越来越具有了世俗的写照和人类的外形,又融入了北方少数民族粗犷豪迈、雄健挺拔的审美趣味,将辽代佛像“肃穆端庄、妍丽俊秀”的独特韵味表露得淋漓尽致。
对普度众生之爱和婉约之美的处理,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佛教美术史。尤其在唐代以后的佛教雕刻中,随处可见娴静、柔美、象征慈悲的女性形象,如薄伽教藏殿南次间那尊最有名的合掌露齿菩萨。当我第一次站在她的面前,我感到自己完全被征服了。
这尊菩萨身材颀长,又不失丰腴之感,圆润的脸庞,优美的鼻梁,头部和身体微微向右倾斜,重心落在右脚之上,整体身姿呈优美的“S”形,一位体态曼妙、充满青春活力的妙龄少女形象跃然于佛坛之上,令人为之心驰神往。我不由想起那位擅长雕刻的古希腊国王皮格马利翁的故事,他对自己雕刻的一尊完美无暇的美人像产生了爱慕之情,其持久地注视与祷告,居然使冰冷的雕像获得了生命。
她的神情是如此的恬然安详,面如秋月,眼眉低垂,双掌合什立于胸前,仿佛在为我们祈祷一般,简直就是圣洁的化身。由于天衣和在腹间打结垂下的丝带极富动感,佛像也自然产生了动感,仿佛正在以一种优雅而婀娜的姿态走来,呈现出一种含蓄而永不休止的韵律感。千载之下,栩栩如生,动人心弦。
古代女子向来以笑不露齿为美,在佛像传统中更是极少出现这样自由爽朗的形象。中国的佛像往往不直接表达悲喜,而是“以形写神”——通过外貌体态等具体的意象,展现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这尊塑像偏偏突破常规,在唇齿间展开神秘的微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脱离了佛家净地固有的静寂与庄严,展现出迷人的世俗情态,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留下了令人惊叹的美。
套用温克尔曼论“贝尔韦德里的阿波罗”的评价,这尊菩萨像展示了美的两个极为重要的特点——高贵的单纯性和结合了成年力量的青春的温柔。单纯性把自然提升到理想的高度,使美脱离个体的物质的偶然性,获得神的普遍性;青春的温柔则把美的力量转化为优雅或妩媚的动人气质。一时间,我耽于这青春的柔美和神性的庄严交织的光辉之中,感到格外的欣喜。
“有知真实地,惟有华严境。”在那个雨后的下午,我站在空寂无人的薄伽教藏殿里,一边回想起这首诗,一边触摸着斑驳的雕花窗棂,感受着历经漫长的岁月所遗留下来的美好。美的事物总是青春常在。
指引
华严寺,位于历史文化名城山西省大同市城西下寺坡街。因属于佛教华严宗的庙宇而得名,分为上华严寺、下华严寺两处,相距不远,处于同一个大院落里。下华严寺大殿为薄伽教藏殿,意为佛教的经藏殿。佛坛上布列辽代彩塑29尊,佛坛上的诸菩萨像中,以一尊面带微笑的“合掌露齿”胁侍菩萨像最为生动,堪称“神品”。塑像高约两米,赤足站立在莲花台上,体态丰盈、上身薄袒、衣饰贴体、肘悬飘带、发束高冠、身姿略侧、颈项微斜、双目半睁、朱唇小开、两手合十、举至胸前、露齿微笑,被赋予“东方维纳斯”之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