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教思想中,修养和教化是相辅相成的两翼。《周易》一方面强调天人合一的人性修养,主张“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不断加强自身道德修养,另一方面也强调文明教化的重要性。
《观·彖》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天不言语,但天道运行,如四时行、百物生,没有丝毫差忒,非常玄妙神奇。无形之道在有形事物的千变万化中表现神奇,令人惊异,是为神道。圣人效法神道,以此神道为依据进德修业,人文化成,治理好家国天下,这就是“圣人以神道设教”。其中,神道设教的主体为“圣人”,即修养达到的理想人格。圣人至诚如神,言行无不符合神道,圣人本就是神道在现实世界中的人格化表现;圣人以身作则,彰显出神道威力,以神道教化天下万民,无不心悦诚服。后世治国者认识到这点,效法圣人,以神道设教,即模仿天之神道,实施德治、仁政等王道政治,不言而信,不动而敬,使百姓不知不觉中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神道设教的实质内容是易道及其在教化中的应用。唐孔颖达释曰:“神道者,微妙无方,理不可知,目不可见,不知所以然而然。”“神道”即指一般人不能感知、推知的抽象道理,换言之,道的神奇主要表现在超越经验范围的普遍性、必然性、绝对性、永恒性、可靠性。人们认识道以后,应用于教化,意味着先验应用于经验、普遍应用于特殊、必然应用于偶然、绝对应用于相对、永恒应用于短暂,其结果,就是“显道,神德行”,也就是神奇化了现实世界,提升了人们生产生活的神圣庄严。
神道设教中的“神”是什么意思?占有什么地位?金景芳、吕绍纲说:“在《周易》和孔子看来,神不是有意识的人格化的上帝。神是什么?‘蓍之德圆而神’,‘阴阳不测之谓神’‘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神就是无言无语的自然界的运动变化。这些变化是人的意志不能左右,有时甚至是不能逆料的。天地阴阳,变化多端,奥妙无穷,好像有一种什么意志在主宰,其实没有。这就是神。天有神道而四时不差忒。人君仿效天之神道,无声无形,尽诚尽信,以观感化物,以德教服民,施行神道于社会,这是以神道设教。统治阶级提倡祭祀,愚弄百姓迷信鬼神,以便使百姓驯服接受统治,而统治阶级并不相信真的有鬼有神。这也是神道设教。‘神道设教’是政治上的统治手段,施行‘神道设教’的统治阶级自己事实上是不相信鬼神。他们心中的神不过是自然以及自然界不言不语却又变化无穷的奥妙。‘神道设教’的这个奥秘,孔子心中明明白白,只是由于时代的原因,他没能斩钉截铁地揭破。到了荀子的笔下才分明写道:‘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这里以无神论为指导,很好地解释了《周易》神道设教的思想意义。
既然无神,为什么还要讲到“神”,还要说“神道设教”呢?荀子“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的说法,已经透露了其中的信息。一方面,治国者有必要高张神道,施行神道设教。治国者必须加强自身道德修养和礼法制度修养,“以此斋戒,神明其德”,即“以易道自斋自戒”,遵守道德和礼法,“洗心”“防患”,趋吉避凶,以神圣庄严的生活,提升人生的圣洁和尊严,树立做人成人的榜样。另一方面,老百姓文化水平还不够高,认识不到事物的规律,面临生产生活问题,自己还无能为力,无知而无奈,对未知世界、未知事物、未知的道理,很容易借助想象,使其人格化为神灵或命运。马克思说过,工人群众有宗教需要,历史发展使宗教还有存在的积极价值,那么,借助神道以设教,使人更容易接受,更容易信行。道不神,则民不信;民不信,则教难施;教化不行,又缺乏信仰,言行不免肆无忌惮,人性异化将陷入恶化的深渊,不能自拔。
尽管如此,神道虽然“神”,但本质还是“道”。故神道设教,不是为了张大神灵权能,抑制人的言行;正好相反,神道设教,是儒家人学的一部分,其终极目的是为了人做人成人。从儒教角度看,“神道设教”的目的不是为了维护某一政权的统治,而是追求“天下文明”,帮助所有人都成为理想的人。所谓“天下文明”,指天道无遮蔽彰显,生机盎然,“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天下文明”正可谓神道设教的目标。《贲·彖》也有“天文”“人文”之说,“天文”指刚柔交错,表示“日月交替运转,天行不息”。“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明以止”,即止于文明,就是以文明为价值标准、为言行依据。又如《大有·彖》“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明夷·彖》处于“暗主宰上、明臣在下”的明夷之世,有修养的人,要“内文明而外柔顺”,既“不敢显其明智”,又“不可随世倾邪。故宜艰难坚固,守其贞正之德”。道有隐显,文明光芒也可能受遮蔽。这就将“文明”提到和神道相当的高位,作为评价标准和依据而加以重视。换言之,神道设教的教化,就是以道为教的道教;表现出来,就是在“前言往行”等人类文明史基础上,以“文明”为标准进行教化,“文明以健,中正而应”,还要以“《诗》《书》礼乐”等进德修业的人类文明成果教化人。文明教化思想是《周易》给后人留下的优秀传统,其思想内容值得深入发掘。
在人性修养提高的基础上,《周易》通过教育教化,化民成俗,形成良善社会风俗,养成贞固的人文理性信仰。这种人文、理性修养提高便能美化社会风俗的观点,在儒家那里是普遍的看法,其中蕴含着推己及人的人学逻辑原则。《坤·文言》:“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渐·象》曰:“君子以居贤德善俗。”社会上有一部分人成为道德模范,则“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道德对民众的感染力,主要依靠道德自身的真实和道德模范自然地发挥作用,而不是人为的意识形态宣传;以道德为核心内容的精神家园建设,也有赖于君子以身作则,春风化雨,而不是刻意的宗教传教工作。道德修养和文明教化,由自己到他人,推己及人,由此形成志同道合、同心同德的社会共同体,使现实社会生产生活刚健而博大,生机朗现,生生不已。《易传》谓为“生生”之德。它说:“天地之大德曰生。”“《易》之序”就是易道生生运动的次序,表示天地大德“生”的运行轨迹,彰显了天地的“生生”之德。人们效法易道,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合义,贞固足以干事”,是以能生生不息,社会始终充满生机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