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一本书决定了美国宾大建筑学院留学生梁思成的人生志向。书是梁启超寄来的,名字叫《营造法式》。它是北宋著名建筑学家李诫编写,皇帝下诏颁行的一部建筑规范。梁启超在给梁思成信中写道:“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为吾族文化之光宠也。朱桂辛校印莆竣赠我,此本遂以寄思成徽因俾永宝之”。朱桂辛是中国古建筑、髹漆、丝绣等门学术研究的奠基人。梁思成十分惊喜,但很快陷于苦恼。因为这部巨著如同“天书”,无法看懂。
梁思成看不懂《营造法式》,却理解了父亲寄书的用意:通过对中国历史建筑的探幽发微而阐扬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他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决定用毕生之力破解这部“天书”,撰写一部完整的“中国建筑史”。他的决定使同学大吃一惊。当时建筑设计师工作舒适、收入优厚、社会地位很高。而研究古建筑,那是没有人愿意做的苦差:野外调查极其辛苦危险,经费全靠国家微薄拨款。为了向社会显示自己的宏大理想,1928年梁思成和林徽因选择3月21日结婚,因为它是宋朝为李诫立碑刻石的日期。他们又把儿子的名字取为“从诫”,意思是“师从李诫”的意思。他俩回国后加入朱桂辛创办的“营造学社”,梁是“法式部”主任,一大任务是研究此书。可见《营造法式》在他心里的重量。
中国古建筑绝大部分是木建筑。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皇朝更迭,成王败寇,二千年来历代革命成功者莫不效法项羽咸阳宫室火三月不灭,以逞威风,破坏殊甚。因此,在建筑学家的眼中,中国的古代木建筑是罕有的珍奇瑰宝。为了破解《营造法式》和写好“中国建筑史”,1932-1937年,梁林夫妇率中国营造学社,走遍中国北方大地,进行野外考察和测绘。1934年,梁思成出版了《清式营造则例》,林徽因撰写了第一章《绪论》,在他们将要毕其一生为之奋斗的中国建筑史研究煌煌巨构中,这本书只是一块小小的砖石。而此时,日本学者早已完成了一批有关中国古建筑的学术著作:《支那建筑史》、《支那佛教史迹》、《支那的建筑》等。日本学者宣称中国境内保存最古之建筑是辽代的,即公元1038年建成的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殿。但是梁思成不信。不久,他就推翻了日本学者的结论。
1937年6月底,梁思成一行到达五台山脚下的豆村。那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中,前方有一处殿宇,闪射着迷人的光亮。梁思成用“咨嗟惊喜”形容他们进入五台山佛光寺大殿时的心情。后来他在《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里写道:“这不但是国内古建筑之第一瑰宝,也是我国封建文化遗产中最可珍贵的一件东西。佛殿建筑物本身已经是一座唐构,乃更在殿内蕴藏着唐代原有的塑像、绘画和墨迹,四种艺术萃聚在一处,在实物遗迹中诚然是件奇珍。”这是梁思成和林徽因人生最辉煌的一天。然而,也正是这一天,“七七事变”爆发,他们的命运开始逆转。
二
1937年9月,梁思成林徽因踏上南渡流亡旅途。1938年1月到昆明。稍微安定便重建中国营造学社。学社经费几遭断绝,有时连薪金也发不出,梁思成只得变卖衣物维持一家生活。那时林徽因时常卧病在床,梁思成患了背脊椎间软组织硬化症,疼痛难忍。1939年初病一好,即开始了对云南的古建筑调查。
那时的云南,马队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有时必须步行。而且瘴疠横行。为防迷路、毒蚊和疟疾,梁思成与营造学社社员背着蚊帐,带着指南针和奎宁药片。在四川,正值日寇飞机狂轰滥炸之际,他们夹杂在流亡的人群中,一切考察工作均在警报的间隙中紧张进行。古建筑年久失修,梁柱朽烂,蛛网密布。看着好好的木板,一脚踏下去却是酥烂酥烂的。
经过长达十年的田野考察,梁思成和学社同仁共计考察了全中国二百多个市、县,数以千计的古建筑,并且对其中大多数建筑进行了精细测绘。1940年冬季,在四川的李庄镇,梁思成夫妇与其主要助手莫宗江开始系统地对中国古建筑进行综合性研究。1946年梁思成完成了英文版的《图像中国建筑史》书稿。该书的最主要特色,是通过精心绘制的手绘图和建筑实景照片,以及十分扼要的文字,给予西方读者一个关于中国古建筑的简洁明晰的概括性认识,因此书中插图的作用甚至比文字还要重要。
早在宾大求学时期,梁思成就十分推崇西方建筑史的经典著作《弗莱彻建筑史》。该书典型的插图样式是把一批经典建筑的不同图纸,通过精心安排的构图,组合成一幅图文并茂的大图,从而增加了这部建筑史专著的可读性。梁思成对《图像中国建筑史》,是以达到《弗莱彻建筑史》的世界级插图水准作为基本要求。梁思成莫宗江利用人工控制墨水量的鸭舌笔和墨线等简陋的制图工具,绘制出当时达到世界先进水准的建筑图纸,构图之精准、细节之精细、图片之精美,都令人惊讶不已。他们笔下的中国古建筑测绘图,一方面秉承了西方建筑学的制图手法及其蕴含的西方古典主义美学精神,另一方面又创造性地融入了中国传统工笔和白描的技巧,更好地呈现出中国古建筑独特的美感,这在世界建筑史经典著作的插图风格中也可谓独树一帜。
梁、莫二人完成的手绘图巅峰之作,是山西应县佛宫寺辽释迦木塔的手绘图。这是座历时千年、高约六十七米的世界现存最古老、最高大的木塔。通体由数万个木构件组成,斗栱更是多达五十六种不同样式。他们非常精细地测量了各层的平面,测量了三四十种不同的斗拱,做了塔的断面图,攀到塔顶测量塔顶相轮的高度,然后绘制楼梯、栏杆、格扇的图样,用仪器测量了各檐的高度和塔刹。梁思成曾写道:“它的顶端装上了铸铁的螺旋塔尖,用8根铁链固定在顶层的屋角上。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塔尖上全神贯注地丈量和照相,没有注意到黑云已经压了上来。忽然间一个惊雷在近处打响,我猝不及防,差一点在离地200英尺的高空松开了我手中紧握的冰冷的铁链。”
三
在李庄写作《中国建筑史》时,林徽因旧病复发,多病的身体也折磨着梁思成。脊椎软骨硬化使他不得不穿铁马甲工作,常牙痛钻心,不得不将牙全部拔掉。画图时他把下颌搁在一个花瓶上,支撑头部,以缓解变形脊椎引起的压力。1942年11月4日,当时任美国驻华使馆新闻处处长的费正清,在李庄看到梁思成夫妇二人的境况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后来在《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一书中写道:他们“傍晚五时半便点起了蜡烛。没有电话,仅有一架留声机和几张贝多芬、莫扎特音乐的唱片;有热水瓶而无咖啡;有许多件毛衣但多半不合身;有床单但缺少洗涤用的肥皂;有钢笔、铅笔但没有供书写的纸张。他们都已成了半残的病人,却仍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致力于学术。”梁思成夫妇婉谢了费正清要资助林徽因到美国治病和工作的建议。费正清感慨地说:“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一种不能移栽到异国的植物。”
1947年春,梁思成应邀到耶鲁大学做访问教授时,将《图像中国建筑史》文稿及手绘图和照片带到美国,希望能在当地出版。后因林徽因要做大手术,梁思成立即动身返回北平。行前他将手绘图和照片交给费正清夫人费慰梅,自己只带走了文稿,以便在漫长的归国途中将其修改定稿,然后再寄回给费慰梅安排出版。但不曾想到中国局势骤变。1957年3月,梁思成托人捎信给费慰梅,要求将手绘图和照片退还给他。当时中美关系不好,费慰梅按梁提供的地址,将这些图纸和照片邮寄给一个在英国的华裔学生,再由其转交梁思成。
“文革”中中苏交恶,梁思成预感中美会建交,他嘱咐林洙:万一中美建交自己已不在世,一定要写信给费慰梅要回手绘图和照片。1978年费慰梅收到林洙的信,大吃一惊,手绘图和照片竟然没有回到梁思成手中,而他已过世6年。1980年,费慰梅几经周折在新加坡找到了当年的那个学生,追回手绘图和照片,将它们送回给林洙,与清华大学保存的梁思成《图像中国建筑史》文稿重新合璧。时任清华建筑系主任的吴良镛委托费慰梅编辑《图像中国建筑史》在美国出版。
于是,英文版《图像中国建筑史》(APic-torialHistoryofChineseArchitecture)由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于1984年出版。出版当年即获“全美最优秀出版物”荣誉,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亦因此书而于同年获得美国出版联合会专业和学术书籍的金奖。在2001年梁思成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梁从诫将英文版《图像中国建筑史》翻译成中文,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于当年1月在中国内地出版。同年5月,香港三联书店出版该书的中文繁体字版,以飨港台海外读者。
今天读建筑系的学生,可以轻而易举地买到进口的各种粗细规格的针管笔或者一次性墨水笔。但却再也画不出梁、莫二人那么精彩的鸭嘴笔手绘图。特别是由于计算机制图的发明,学生们连使用针管笔画图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手绘建筑图已从建筑设计领域消失。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