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中国古建筑与《营造法式》

　　宋朝有一本神书失传了1000年，一直到1919年才在江南图书馆里发现了一册完整的手抄版。当时梁启超第一时间就把这本书的影印本给在美国留学的儿子梁思成寄了过去。

　　梁思成当时正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建筑系。后来中国近代建筑学界出现的五大宗师其中三个毕业于这个系，所以梁思成当时天之骄子的风华是可以想象的，但是他收到宋朝的这本书的时候，深深地震撼。

　　震撼的不是这本书的博大精深，而是这里面的每个汉字都认识，但是一句也读不懂，里面全都是些“用三折，大角梁背自橑檐方心，量向上至枨杆卯心”这种内容。

　　这本神书就是宋朝第一建筑大师李诫的《营造法式》，里面都是中国历代精英工匠传承千年的行话，就是这些行话造就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伟大东方建筑。但是当时的四万万中国民众已经没有一个人能看懂了。梁启超当时也没有想到，就是他随手寄出去的这本书，就改变了他儿子的一生。

　　梁思成从此对这本读不懂的天书彻底着了迷了，他坚信《营造法式》就是破解中国古建筑的一把钥匙。他和林徽因结婚，婚期定在了3月21号，因为宋朝为李诫立的碑上刻着这个日期，他给儿子取名叫梁从诫，寓意就是要终身追随宋朝李诫来研究中国古建筑。

　　1928年，梁思成回国。他先到东北大学创立了中国第一个建筑系，然后加入了中国营造学社，投入到中国古建筑的终生研究当中去了。中国营造学社刚刚成立了三个月，就来了一个日本人，叫伊东忠太，他是来代表日本建筑史学界和中国来谈合作的。合作的方式是：日本学者负责考察中国所有的现存古建筑，中国学者负责查文献。在场的中国学者们，没有人愤怒，只是觉得尴尬。

　　因为首先没有人敢在学术上看不起伊东忠太。第一，建筑这个词就是30多年前伊东忠太翻译过来；其次，又是伊东忠太20多年前重新发现了已经被荒草隐没几百年的云冈石窟；再其次，在一年前，伊东忠太先于中国人写出了第一本中国建筑史。

　　但是最后才是让梁思成他们觉得真正脸红的地方，那就是中国伟大的徐霞客时代早已落幕了。这个时候的中国学者全部都鄙视走进荒野实地考察，他们都留着长指甲，崇尚的是皓首穷经，坐而论道。日本学者走遍中国和日本之后得出来了一个结论：全世界的唐代木结构建筑只存在于日本。在座的中国学者拿不出任何反驳的论据来。

　　虽然梁思成之前因为车祸导致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厘米，还脊椎骨弯曲，林徽因更是体弱多病。但梁思成和林徽因说，咱们再不走出去，看来是不行了。

　　于是从1931年开始，他们两个人就走上了寻访中国古建筑的漫漫长途，在无数的奔波劳累之后，他们在当时还属于河北的蓟县发现了独乐寺，梁思成非常兴奋的推断出来，这个寺庙居然属于辽代，建造它时唐朝才刚灭亡了77年，梁思成大喜过望，爬上山门去细心的测绘每一个斗拱的尺寸。就这样在很多年里，他和林徽因经常在路上遇上土匪恶霸，风餐露宿、饥寒交迫，有时候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就用他们随身带的物品和军阀部队换两颗白菜吃。就这么一个寺庙，一个寺庙摸查过去，越来越多的宋辽金元的建筑被发现。

　　梁思成逐渐的开始能读懂《营造法式》的一些句子，开启了与1000年前的中国古人的对话，而且他还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中国古建筑并不是一个直线发展的过程，而是在唐宋两朝达到了令今人恐怖的登峰造极之境，明清两代出现了退化。

　　他说，到了清朝，斗拱彻底沦为了繁杂无用的装饰品，但是唐宋的建筑没有一块木头不含有结构的功能和意义。

　　但是走遍大半个中国之后，他们还是没有找到一处唐代的木结构建筑。

　　从河北回来之后，身心俱疲的梁思成就把目光投向了山西，但是当时交通太不便利了，梁思成又没什么钱，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是他给山西的各个县城写信，让人家先把当地古建筑的照片拍下来寄给他，他感觉有价值了再去。

　　给谁写信？他也没有认识的人，就在收信人的地址上写上某某县的最高等照相馆收。有没有用估计就得看当地县城邮递员的心情了。毕竟只写个县城最高等照相馆，邮递员也不知道是哪家，但有时候真有用。

　　有一天梁思成听到一句民谣叫沧州狮子应州塔，正定菩萨赵州桥，突然间觉得应州，也就是今天的应县，这座塔应该有戏。于是就赶紧写了一封信，信上还是写了应县最高等照相馆收，结果有一天他真收到了照片，心急的梁思成就赶紧一个人赶了过去，当他赶到应县木塔下面的时候，惊讶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900多年前的木塔，20层楼那么高，一个钉子没用，别说40多次地震了，前几年刚中了军阀混战的炮弹，还是纹丝不动。激动的梁思成一口气给林徽因连着写了4封信，他说：“不见此塔，不知木结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

　　梁思成这些年走遍中国，见识了好多的榫卯结构，但是就单单一个应县木塔就用了62种榫卯形式。

　　就在梁思成和林徽因第一次山西之行返回北平的第二天，他们就发现自己上了热搜了，不是表彰他们的学术精神，而是冰心在《大公报》上发表了万字长文，叫《我们太太的客厅》，里面的名字都全部都是虚构的，但是整个民国文艺界就瞬间炸开了锅了，就甚至连远在香港的公司的小职员读了报纸都知道，冰心讽刺的肯定是林徽因。因为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北京北总部胡同，就今天那个东城区那个家里住，他们只要不出去考察，他们就会邀请很多文化界的朋友来家里吃饭、交流。冰心讽刺林徽因说他是交际花，工于心计，玩弄男人。冰心的用词已经达到了轻佻的程度，她说林徽因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的时候尤其嫩艳。

　　后来到了90年代，有个记者去采访冰心，就又旧事重提了，那时候民国的一代大师们都已经凋零殆尽了，冰心已经成为了文坛老祖母了，成为了无数中国小学中心目中的冰心奶奶。她跟记者说60年前讽刺的不是林徽因，她讽刺的是陆小曼。但是无论在当时还是在今天，没有人相信这个解释。

　　林徽因几乎当时是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篇文章，因为当时大公报的编辑把林徽因的一首诗歌和冰心的那篇我们太太的客厅放到了报纸的同一期，甚至在排版上，让林徽因的这首诗歌被冰心的这篇文章环绕着，现在想想说不是故意的肯定没人信。所以你就知道，100多年前的媒体和今天没有区别，大家为了流量什么事情都会做。

　　林徽英看到这篇文章之后，没有在报纸上与冰心展开论战，而是照旧发表了一篇梁思成在应县木塔考察测绘的文章介绍。写完了之后，她想起来自己从山西带来了很多老陈醋，很好吃，还没吃完，就让人给冰心送去了一坛。然后就又与梁思成踏上了古建筑的寻访之路。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城，几乎山西每一片土地上都留下了他们两个人的脚印，每一次都有重大发现，每一次都不是唐朝建筑。

　　梁思成和林徽云有的时候为了节约时间会兵分两路，这个时候他们两个就会不断的写信，互相勉励。梁思成给她写信说，只要有一点唐朝建筑的线索，一步一磕头也要去，直到他们寻访的第6年，又有了一条新的线索。

　　梁思成在伯希和出版的敦煌石窟图录里发现了一幅五台山图，这幅图里面画了一座寺庙叫佛光寺，梁思成看到时就觉得应该去碰碰运气。当梁思成和林徽因又一次千里迢迢的赶到的时候，山底下就仅仅是那寺庙露出的那飞檐一角，就让梁思成沉默了，他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叫做盛唐气象，他说那座庙和他见过的所有的宋辽金元明清的气质都不一样，简单有力，斗拱雄大，出檐深远。然后他和林徽因在寺庙内苦苦测绘调查，终于确定了这座佛光寺是唐朝大中十一年所建。就是在那一刻，中国才打破了日本学者的中国没有唐朝木结构建筑的定论。

　　傍晚的时候，30多岁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并肩站立在这座已经矗立了1080年的古庙下。梁思成当时很清楚的知道，此时的世界建筑学界正在经历一场现代主义的大变局。

　　包豪斯风格席卷全球，以他的才华，他本可以留在欧美挺立潮头，引领这一风骚，但看着眼前这六年的跋涉才幸得的山水相逢，古老的夕阳穿过古老的松柏，洒落下来一地金色，这金色里不光有他自己，还有最后的大唐和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几天后，他们与佛光寺依依惜别，梁思成与寺院里面的长老信誓旦旦的承诺说，等他下山，他一定立马就向政府申请资金，好好的来保护修缮这个他心目中的中华第一国宝。然后他带着林徽因很开心的下了山。

　　下山后的第一天，他收到了刚刚送来的报纸，报纸上的标题上写着：日军昨夜向卢沟桥开炮轰击。如果说抗战之前梁思成一直在奔波中度过的话，那之后他的余生全部都是在忧虑中度过的。

　　1940年的时候，他在报纸上读到了最新的战况新闻，中日两军都准备以豆村为据点发起进攻，所有的中国民众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新闻报道了，但是梁思成却彻夜难眠，因为佛光寺就在豆村。

　　抗战最后一年，梁思成每天在重庆的一个小屋里面，夜以继日的在军用地图上标注中国文物建筑的位置，因为他怕美军航空队误炸。解放战争后期，他又起早贪黑的在军用地图上标注北平的古建筑分布图。

　　但战争结束后，在城市化建设的滚滚浪潮中，中国很多古建筑被拆除了。梁思成想起了多年前他发现了无人问津的宝坻广济寺，就是在那里，看了大殿顶部的坛一眼，他才瞬间顿悟了营造法式中“彻上露明造”的真正含义。有了宝坻广济寺，中国在今天就会拥有4座辽代寺庙。但是40年代，他收到消息，这座经历了近1000年岁月变迁的辽代寺庙被当地人拆毁，做成了一座木桥。

　　他用了一生的时间参透了营造法师的秘密，但是现在就像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父亲一样，每天收到自己孩子夭折的消息。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眼泪，只剩下喃喃自语。他说，我也是辽代的一块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