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神话中,蛇的身影随处可见。人类的祖先+伏羲和女娲,都是人身蛇尾的形象;蛇还是四象之一的神兽玄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代表着生殖与繁衍。
在记载史前文化的上古三大奇书之一《山海经》中,一共9次提到“珥蛇”,“珥”字从玉从耳,指在耳上佩戴玉饰品。
为什么上古神话中的人物要佩戴蛇形的玉饰品?蛇的形象在史前文化中代表着什么?在蛇年到来之际,让我们结合考古人员发掘的文物以及神话学的诠释,一探中国人龙蛇信仰的源头。
01.龙蛇形玉玦的本义与“珥蛇”
2015年,湖北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天门市石家河文化遗址中发掘出一件非常罕见的玉玦——双人首蛇身形玉玦,最为奇特的是,在玉玦的双人首的耳部,还细致地刻画出两个S形的耳饰。
石家河新出土玉玦最明显的造型特点就是其梦幻想象一般的双人首共一身形象。玉玦上所刻画的头是人头,形象鲜明,无可置疑,但是二头下的身体,却根本不是人体,充其量可以视为蛇的躯体,呈现为滚圆的条状弯曲形。这就吻合华夏先民想象的“人首蛇身”的一般特征。
2015年石家河文化出土双人首蛇身并珥蛇玉玦
对应的文献证据是《山海经·海内经》记述的苗民守护神延维,其特征也是人首蛇身,而且是双头的。其描述如下:
南方有赣巨人……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霸)天下。
郭璞注“苗民”为“三苗民也”;注“延维”一名时说:“委蛇”。注“左右有首”为“岐头”;注“人主得而飨食之”一句时则引出一个典故说:“齐桓公出田于大泽,见之,遂霸诸侯。亦见庄周,作朱冠。”袁珂校注加按语云:
《庄子·达生》篇云:“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见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冁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是郭注之所本也。闻一多《伏羲考》谓延维、委蛇,即汉画像中交尾之伏羲、女娲,乃南方苗族之祖神,疑当是也。
以上材料表明,双人首一身的蛇形象即是先秦文献中记录的著名鬼怪——委蛇或延维。其左右各有一头的形象,被视为“岐头”,是该鬼怪外表上的突出特征。不过由于《山海经》文字叙事所依据的《山海图》在晋代以后失传了,后人就弄不明白委蛇究竟是什么样子了。以至于到明清时期给《山海经》重新绘图的出版物,一般只能按照后人的推测和想象来刻画延维神怪的形象,流传至今。如给《山海经》重新绘制图片的明代蒋应镐绘图本《山海经》,按照郭璞注的提示,将延维形象塑造成为一条蛇分歧出两个人头的样子。
明代蒋应镐绘图本《山海经》的延维形象
(引自马昌仪:《古本山海经图说》)
如果把审视的目光聚焦到玉玦两端对称表现的那一双人首上,那么其头像的形状、面部五官的刻画等都比较中规中矩,并没有出人意料的特殊点,唯有头顶上所戴的巨冠和耳朵上的S形饰物,是史前玉匠人最留心加以强调的“点睛之处”。
这装饰在耳轮上的S形部分,其体积要比人耳大一倍,显然不可能是随意刻画的,那么它究竟代表什么含义?其原型又是什么?
如同辨识其连体为蛇体一样,人头之耳上的S形部分也是蛇的简化形象。从造型艺术史的情况看,盘蛇形象通常可呈现为螺旋纹,或为S形纹、Z形纹。专门研究世界新石器时代象征符号的学者艾丽尔·高兰在其《史前宗教:神话与象征》一书中,论述S形符号的起源时指出,根据原始人所表现的象征符号解释,有一类叫作“S形蛇”的符号。
据女神文明理论家金芭塔丝的观点,蛇女神崇拜起始于旧石器时代晚期,一直持续至中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是人类宗教史上最早和最持久崇拜的动物之一。在我国,神话学家萧兵较早论述过龙蛇意象产生的宗教崇拜原理,他写道:“上古的龙蛇意象或造型,包括所谓‘交尾蛇’,往往跟祈求蕃育、祈求甘雨等相关,意在控驭不羁的自然力和无定的命运,并且诉求着财富、寿命或霸权话语。齐桓公遭逢‘委蛇:延维:庆忌’就是铁证。”
现在有多件出土文物足以说明,珥蛇原是来自比《山海经》的时代更早的大传统的礼俗,以龙蛇为天与地之间、神与人之间的沟通使者,耳上戴蛇或龙蛇形玉玦标志着主人的通神能力。
02.龙蛇神话的史前原型与功能
从双人首蛇神并珥蛇形玉玦的神话学辨识入手,揭示“珥蛇”母题的深层宗教意蕴,自然涉及龙蛇并称和龙蛇不分的中国文化现象。
十二生肖中辰为龙,紧随其后的巳为蛇,又称小龙。由此可见,现实中莫须有的动物龙,无疑和现实存在的爬行动物蛇有密切关系。它们同样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被先民的信仰和想象塑造为神话化的生物。从新石器时代到文明社会的商周时代,龙蛇形玉玦的形制居然能够一脉相承地保留下来,如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商代晚期玉玦。
商代晚期玉玦图
与石家河文化玉玦一样,虽然当代人倾向于命名其为龙形玦,或干脆称之为“龙”,但是生产和使用这类玉玦的先民究竟怎么看待这样的神话动物形象,他们到底称之为“龙玦”还是“蛇玦”?这显然还是悬而未决的疑问所在。
二里头遗址被学界看成夏代晚期都城所在地,迄今为止该遗址发现的最大一件玉器造型就是绿松石“龙”形器。其位于一座贵族墓墓主人骨架的上身,由2000多片绿松石拼合而成,长达64厘米,只有眼和鼻用白玉镶嵌而成。仅从外观上看,无疑更似蛇。若是按照后世区分龙与蛇的简单标准:龙有足而蛇无足(参考成语“画蛇添足”),那么二里头的“绿松石龙”则应改称“绿松石蛇神”。二者对应着古文献上记录的华夏族神话圣物。
如《国语·周语上》记载的“内史过论神”一段说:“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聆隧。……是皆明神之志者也。”注释家多认为崇山即河南洛阳的嵩山,靠近夏都阳城。融即大神祝融。《墨子·非攻下》也说“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
这两个关于夏代的记录都说融来自上天。钱大昕《十驾斋养心录》称融、熊读音与龙相同。闻一多则从字形上考察,认为融字从虫,“本义当是一种蛇的名字”;原始的龙即蛇之一种。按照闻一多的看法,从虫的融、蛮、禹等字,均与夏族的龙(蛇)图腾崇拜有关。
“它”字专指世俗意义上的蛇。造字者对来自大传统信仰的圣物之蛇,则又专造一个字“螣”。《说文解字》:“螣,神蛇也,从虫,腾声。”《荀子·劝学篇》还说“螣蛇无足而飞”,此一说法中保留的是史前遗留下来的蛇神信仰神话。
先秦时代有一个君王(秦文公)梦到黄蛇的事件,该蛇和融一样,也是来自上天。司马迁《史记·封禅书》记载:“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史敦代表当时知识界的权威,在他眼中,来自天的蛇就是上帝的象征,所以他建议秦文公祭祀梦中的黄蛇。神蛇从天上垂下的自然方式就是幻化为彩虹。汉字“虹”也是史前虹蛇神话联想的二级编码产物。要问作为自然现象的“虹”,何以在汉字中要用代表蛇的“虫”旁?离开史前大传统神话联想的一级编码,是难以解释的。
考古出土史前的神话图像是大传统神话的直观性符号,作为文史考证的“第四重证据”,它们不仅自身承载着初民的信仰、感知和联想,是探求文明之源和思想之源的有效媒介,而且还有助于揭开古书记载的疑难问题,求解历史遗留下来的未解之谜。
03.《山海经》“珥蛇”神话解
早期文字典籍如《山海经》中保留着众多来自华夏大传统的史前信息。由于文化变迁后的遮蔽和遗忘,其中的一些内容沦为后人无解的千古之谜。如夏启珥蛇乘龙佩玉璜等描写。考古发掘的文物作为实物证据,能够让今人超越小传统的遮蔽和迷惑,解读文字编码背后之谜,洞悉大传统的神话观念信息。如今我们终于明白:珥蛇不是神话虚构,而是史前社会中的实景。即使不存在夏启这个人物,在距今约4000年的东亚大地上,也确实是有人珥蛇的。
《山海经》中共有9处“珥蛇”记录,其中7处是“珥两青蛇”,2处是“珥两黄蛇”。在珥蛇的多位主人公中没有黄帝,却有华夏第一王朝夏朝的第一位帝王夏启(夏后启、夏后开),还有巨人夸父、人面之神不廷胡余、人面鸟身神(珥两青蛇)弇兹、人面鸟身神禺彊、人面鸟身的东海海神禺.、人面兽身大耳之神奢比尸,共7位(9处珥蛇叙事中,禺强和奢比尸珥蛇的叙事各出现2次)。7位中有5位为神,2位为帝王或巨人,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可见《山海经》所述之“珥蛇”,是一种来源异常古老的神圣标志,用来表示超自然的神性特征或通神者特征。如果把玉耳饰符号仅仅当作出于美学目的装饰品来看,就难免失去珥蛇行为的神圣仪式语境,落入现代人的观念误区。
在初民心目中,凡人的存在空间介于天地之间,难以超越自然条件的束缚,像鸟类一样升上天空。但是龙蛇之类却被想象为具有独立升天和潜渊的异常能力,如《荀子》中说的“螣蛇无足而飞”。珥蛇的行为和践蛇、把蛇、乘龙之类行为一样,其功能就在于升降天地之间。唯其如此,珥蛇者往往身兼践蛇者或乘龙者角色,或者干脆是“人面鸟身”形象的神。显然这些行为都不是普通人所能企及的。
珥蛇的主人公中唯一一位既非神灵也不是帝王的人是夸父,他能够与太阳竞走,显然也具备飞升于天的神异能力。《山海经·大荒北经》说他“珥两黄蛇,把两黄蛇”,这种唯有神灵和圣王才具备的珥蛇、把蛇特征,暗示着巨人夸父非凡的升降本领。
以上对《山海经》珥蛇记录的细节分析,能够给新出土的红山文化罕见玉蛇耳坠的文化蕴含解读提供宝贵的神话观念参照背景,让无言的文物相对有效地发挥出“物的叙事”功能,启发人们对右耳佩戴玉蛇耳坠的墓葬主人的身份重新审视,推测主人公为当时社会中巫觋萨满之类的神职人员。玉耳坠不仅是身体的装饰,也是升天通神能力和身份的标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