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太和殿广场抬头仰望,高居于层层叠叠的汉白玉三台之上的太和殿确有高入云天之势。
而最先触摸云天的是那条长长的、直直的、高高的太和殿正脊。
比正脊还要先触摸云天的是正脊两端昂首云天的“吞脊兽”。
大多数人更愿意把它们叫做“大吻”。
站在太和殿广场抬头仰望,任凭你怎么想,也想象不到那大吻到底有多大。
自从康熙三十六年(1697)重新建成太和殿,将这两个大吻安置在这个位置上以来,它们就纹丝不动地在这个位置上值守了三百多年,没人惊扰过它们,连靠近也不可能。直到310年后大修太和殿,才把它们从与天相接的地方请到地面上来,我们才有可能近距离地看清楚这个由13块琉璃构件组成、高达3.4米、重达4.3吨的庞然大物。
3.4米,两个人那么高,想想吧,假如有人爬上太和殿屋脊,爬在它的旁边,我们从太和殿广场抬头望上去,看到的将是怎样的奇异景象!
据说大吻构件烧制好后,康熙皇帝特派重臣到窑厂恭迎,如迎接皇帝一般,迎接他自己一般。
这两个大吻的地位确实太重要了。
它们处于天下最核心、最重要、顶级建筑的制高点。处于至尊至荣的天子宫殿的最高处。它们绝非一般的建筑构件。
关于大吻的说法不止一种。有说由鸱尾演变而来,言海中有鱼,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有说为“龙生九子”之一,好登高瞭望,能降雨防火。
据说与其他走兽一起立在檐角的龙首也是九子中的一个。
在康熙皇帝心里,实实在在是祈望它能降雨防火的。他知道,这金銮宝殿明代就被烧毁过三次,到他手里又一次被烧毁了。为此,他很自责;为重修,着实费了他太多的物力、财力、心力和时日。他被火烧怕了。
老百姓的说法则简单明了——统统把这些屋脊之吻叫做“兽头”。
兽头一说,把所有的说法、做法都包含在里边了。
而给皇帝盖房子的百姓则更关心这些兽头的实用价值。它们位于屋顶坡面、飞檐的连接处,起着固定、排水的重要作用。
不过,工匠们的聪明之处在于即使实用,也一定要做得既实用又好看——普通的民房都这样,何况皇帝的宫殿呢。
实用与好看的结合使脊兽们成为中国传统建筑中不可缺少的最显眼、最鲜活的构件,自然也成为紫禁城中所有屋宇上不可缺少的最显眼、最鲜活的装置。
虽说实用好看,但脊兽安置的数量、大小并不仅仅由此而定。
皇帝的宫殿一定要纳入等级规制之中。
太和殿的大吻肯定是最大的。
其他宫殿檐角兽的数量为1-9个,而太和殿则有10个。加上最前面的仙人骑鸡和断后的龙首,一共是12个——无以复加的最高等级。
紫禁城里近百组建筑群落,近千座单体建筑,近万间房屋,每个屋顶上都有大小多少不等的脊兽,如太和殿上共有50个,城墙四角的每个角楼上有230个……整个紫禁城到底有多少,谁也没数过,上万个总是有的吧。
宫殿的屋顶成了脊兽的世界。
成千上万的脊兽虽然有些雷同,但丝毫不影响它们组成壮观的阵势。
或许因为雷同才更加壮观。
站在景山上,站在午门神武门城楼上,站在四围的城墙上,首先跳跃出来的跳进视野的就是无处不有的脊兽;穿行在一条又一条宽宽窄窄的通道间,一座又一座大大小小的院落里,随时可见飞檐翘角上排列守望着的脊兽。
最让人惊讶的是夜幕降临,当所有的物体朦胧和隐藏于黑暗里的时候,却是这些脊兽们最突出、最神气的时候。
任何一点点光都可以从它们的缝隙中漏过去、穿过去。只需要一点点天光就能剪出它们清晰的影子。
从很容易找得到的一个合适的角度看过去,便看见了“天狗吃月亮”的奇异的情景。
成千上万的脊兽们其实并不需要月亮的陪伴,月光的修饰。月亮落下去了,紫禁城睡熟了,所有中规中矩的都沉默了,隐藏起来了,消失了本来的面目,唯独它们醒着,睁着明亮的眼睛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在暗无天日下显示着自己的身影,如守夜的猫头鹰,随时准备唤醒沉寂的宫殿。
愈暗愈显得成千上万只脊兽们又是愈动愈静的。
当萧瑟的风刮遍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当凛冽的风撞击在高墙上然后从幽深的夹道间呼啸而过的时候,当枯叶、枯草在屋瓦间院落里随风飘落的时候;当纷纷扬扬的大雪搅乱了紫禁城,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大片大片的屋顶上盘旋,然后大雪严严实实地覆盖了紫禁城的时候;当紫禁城突遭电闪雷鸣袭击,疾风暴雨冲刷,或在连日不开的霏霏阴雨中不停地哭泣的时候,它们却更加精神抖擞。一个个挺胸昂首,目光炯炯,列队齐整,不退不避,镇定自若,仿佛那风那雪那雨是从他们那儿发出去的、受它们指挥着的、照它们的意愿到处奔窜似的。
愈动愈静的成千上万的脊兽们又是愈静愈动的。
紫禁城无比巨大、无比恢弘,也无比沉重、无比沉默,甚至无比死寂。想想吧,假如没有成千上万的脊兽活跃在紫禁城的上空,那就真的是这样了。
一个个脊兽看到了也看清了堂皇的宫殿里发生过的一切,它们无法控制自己不向长天大地、太阳月亮星星不停地诉说。
一个个脊兽从沉重、沉默,甚至死寂中站起来。
它们眺望,它们寻找。它们要呼叫,要跳跃,要奔走,要起飞。
一个个跃跃欲飞的样子。
不论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一队脊兽带着一座殿堂。
从太和殿一侧看过去,高高的大吻如领头的大鸟,与两边叉脊上的脊兽组成“人”字形“雁阵”。被康熙皇帝请回来的那个大吻只要一振翅,太和殿就起飞了,太和殿就带着紫禁城起飞了,紫禁城就带着北京城起飞了。《诗经》时代早就想象过了:“作庙翼翼”、“如鸟斯革”、“如翚斯飞”。
看来,被皇帝们奉为神物的通天接地的大吻,那些和大吻一样的定居在屋顶上的数不清的脊兽们,早已被使用着,也早已被欣赏着了。
到底是谁造就了它们?依我看来,最早的创造灵感来自山野、田间、村舍。
远远的山岩上蹲着的野兽,冬日的山坡上散漫的牛羊,落尽叶子的树枝上的鸟,刚刚苏醒过来的黄土地上的农人,鸟儿落在房顶上,猫儿爬在屋檐上……
这些几乎天天见得着的景象,慢慢地便凝固在一个又一个屋顶上了。
也许花样太多,难用一个确切的名称,便一律叫它们“兽头”了。
再后来,这些兽头便凝固在戏台的屋顶上,祠堂的屋顶上,庙宇的屋顶上,宫殿的屋顶上。
一旦定位于殿堂之上,规制也就跟着来了。
民间的生动变调为官府皇家的威势。有些兽头只有皇帝的宫殿才准许使用。皇宫、宫殿的等级大小不同,兽头的大小、数量、装置方式也各不相同。
本来来自自然的形象,到了帝王那里,就加了些天道人道的说法。皇帝是天子,皇帝的宫殿是天子的宫殿,天子宫殿上的兽头叫大吻,皇帝迎回来的大吻坐落在最高级别的太和殿上,是天下最大的吻,最大、最尊贵、最威严的兽头,上承天下通地,是天地与皇帝天人合一的天地之“吻”。
不过,当这些帝王的说法渐渐褪色之后,在后来的人们看来,在并不关心和追问这些兽头与皇帝的关系的人们看来,紫禁城宫殿上面成千上万的兽头,不管怎么看,都很美。
(作者为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李文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