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生活的结合,改变着人们对于现实生活的看法,也改变着美学本身。
今天,日常生活美学成为美学发展的一个新趋势。我们不能将其简单地理解为复古,回到过去。现代美学作为一门学科,是在18世纪时,由德国和法国等一些国家的学者,依托现代研究院和研究性大学而建立起来的。这一学科从建立时起,就有着强烈的“艺术中心论”的影响,其主要宗旨,是区分艺术与工艺,强化审美无功利的思想,以对抗当时盛行的功利主义哲学观。在19世纪,这一学科伴随着艺术上的浪漫主义运动而得到发展。到了20世纪,在英美等一些英语国家,流行分析美学,主要的研究对象变成了先锋派艺术,从而更进一步强化了“艺术中心论”。如今,在“终结论”盛行于当代西方艺术学,美与艺术分离之时,走出西方美学中的“艺术中心论”,从自然和生活中寻找美,从而改造美学,成为当代美学的一项重要任务。
我们过去都设想,艺术是与生活不同的世界。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会认为艺术摹仿现实生活,但摹仿不等于再造。比如一位木匠造了一张床,另一位木匠照样再造了一张床,这不是摹仿。只有画家照着床的样子画了一张床的图画,才被称为摹仿。画家所画的床,就与木匠所造的床属于不同的本体论层面,或者说从属于一个不同的世界。由此,我们看待这两个不同世界之物,也要用不同类型的知觉。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有关于世界的五官的感觉,而对艺术品,需要有“内在感官”。这种“内在感官”,18世纪初的夏夫茨伯里时就提出,并由哈奇生发展。在今天,仍有许多人有意无意地在重复,提出诸如“内视”的观点,试图在五官之外加上新的感官。
然而杜威认为,艺术不是与生活绝缘的,艺术的世界,也不是与现实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它们只是现代生活世界的一部分而已。换言之,就是要打破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杜威提出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山峰并不是一块放在平地上的石头,而只是大地的起伏处。同样,艺术也仅仅是现实生活中的某种突出的地带,而不是与现实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山峦起伏本来就是大地的风景,在一座座山峰的下面,是地壳运动所造成的起起伏伏,而不是在大平原上被安放了一块块的巨石。在愚公移山的故事中,夸娥氏背走太行、王屋二山,那只能是神话,山都是有根的,是背不走的,这个根就是大地,它们与大地是连续体。
这一说法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即艺术所提供的经验,与现实生活中的经验,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人没有“内在感官”,所有关于“第六感官”的说法,都仅仅是神话而已。但是,经验也有不同。杜威认为,寻找审美经验的独特之处,不要在经验的性质上,而应该从经验的组织形式上来找。这就是他所谓的“一个经验”的理论。人都有对经验的连续性和完满性的追求。对一个经验被打断,就会产生不快感,而圆满地完成一个经验,就会产生愉悦感。
艺术所能提供的,就是这种“一个经验”。一件艺术品,有其“有机整体”。无论是文学、视觉艺术,还是听觉艺术、视听混合艺术,都要有开头、中间和结尾。有通过铺垫推向高潮后再结束,也有平铺直叙、似断若连但最后仍见出完整性。这种整体性的要求,为的就是满足“一个经验”。无论是创作还是欣赏,人内在的完满性推动经验的前行而又对经验进行着评判性的反应。
这种对完整性的要求,被艺术的创作和欣赏活动所激活,得到训练,却又不仅限于艺术的创作和欣赏。有过并习惯于“一个经验”的人,被熏陶出艺术的品位来,又进而将这种品位移植到非艺术的各个领域,进入到日常生活之中。我们看环境,是回到对自然的欣赏,也是将在艺术中陶冶的情操和品位移植到对自然中来。我们会在评价风景时说“风景如画”,这就是将“入画”的眼光投入到对自然的欣赏之中。我们在看待生活时,会说生活中充满故事,读了小说,觉得生活中到处都有情趣。艺术进入生活,在生活中看到艺术,这种艺术与生活的结合,在改变着对现实生活的看法,也改变着美学本身。这种建立艺术与生活连续性的思想,是美学改造的原动力。
现在,回头再来看中国古代人的日常生活,就会发现其中蕴含着许多美的因素———无论是人与自然协调一致的观点,还是追求和谐共处的理想。我们不妨将这些传统置于现代语境中进行思考,在现代美学理论体系中对之进行吸收。
过去,我们对传统美学的研究,有根据西方理论挑选古代美学中的要素来进行组织的倾向。在这种情况下,看到的是西方理论运用于中国和其他非西方美学的一面,而不能看到中国和其他一些非西方美学对于推动西方美学发展的一面。
美学需要走出传统美学的框架,建构新的美学,不再以艺术为中心,而是将关注点投向日常生活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传统应该成为美学改造的力量。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中华美学学会会长。本文刊登时有删节,全文将发表于《美学与艺术评论》第十五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