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 月7 日《中国文物报》刊登了《精神的力量——重走梁思成古建之路》一文,其中重点谈的是“抢救工匠、抢救传统建筑技术和工艺”,并介绍了中国文物研究所成立文物保护传统技术与工艺工作室,以及故宫博物院在整理古建八大活儿,还把瓦石砖木土油漆彩画糊列入整理范畴。读到这篇文章后,我想起1992 年8 月,单士元曾就古建工艺因“文革”破坏而难以为继,甚至连小木作的工艺大都不如以前,基本上没有谁能做到上世纪50 年代的水平了,以致当时故宫院内古建保护修缮存在不能按传统工艺施工与外请民工不按规范甚至减少工序操作的问题,向国家文物局上呈报告,建议“为了使擅长传统工艺技术匠师手艺能继续传给青年古建的从业者,拟通过匠师口传和施工实践形式,录音摄像存档留世,为今后修缮古建工程做示范,为验收工程质量做准绳。这样多年后,则犹如像老匠师在施工现场在把关。”国家文物局主管领导接到报告后,马上作了明确批示:“单老的建议对于保存延续和研究传统古建工艺十分重要!”“好事一桩,应予支持!”古建专家罗哲文先生得知后非常高兴地说:“在古建工艺的保护与研究上,特别是近十几年来,单老发挥的作用非常大,他随时随地都在宣传保护传承古建筑传统工艺技术的重要性。”今年是单士元诞辰110 周年,想起往事,我非常欣喜,感到国家下大力气促进落实古建工艺的保护传承工作,单老可以含笑九泉了。
最近翻检先父遗存的古建文稿时,意外发现两份资料,一件是他手写的自述,另一件是一份1957 年10 月17 日上午建筑研究院院长办公会议纪要油印件。自述中写道:
“1925 年我开始接触清代历史档案,那时我对有关古建园林建筑颇有兴趣,记得有人曾从法国画报中介绍一些外国人谈我国建筑,因之注意有关这方面的历史资料……当年我自寻琢磨认为,没有建筑则附丽于建筑的其他一切美术工艺都无从谈起了!于是我有了解在建筑工艺技术的欲望……之后我从事历史档案工作时则重点转向了古建筑学,并侧重了古建筑营造技术与工艺进行探研。”
院长办公会议纪要油印件中有如下记录:
“第一是决定事项,设立中国建筑研究分室……以我院北京现有的中国建筑研究力量为基础,设立中国建筑研究分室。由单士元先生(兼我院研究员)负责领导,题目名称为‘中国建筑技术史’,研究单位是建筑理论与历史分室。”并说明:“中国建筑技术史在我国建筑史里,还是一个新的课题。很多年来研究建筑的都致力于建筑布局、结构、造型艺术与装饰方面,而对于建筑技术问题,则由于资料缺乏而一直未能提到日程上来。为了今后更全面认识中国古建筑,建筑技术史有必要随着中国建筑通史的编辑,同时进行研究。因此我室提出了技术史的研究课题……”
30 年后,在这份油印件上,单士元又忆写了一段文字:“解放后的1955 年郭沫若为中科院院长时,曾提出过科学院与清华合组一建筑研究小组,但因考虑学术开展人员不足而感有难。后来中国建筑工程部刘秀峰部长、中国建研院汪之力院长,拟在研究院中设一研究小组。时商梁思成与刘敦祯二公同意,委余以筹组之役。之后,在建研院成立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室,请梁、刘二公为主任。由于当时二公任教于院校教务繁忙不能兼顾,于是王之力院长决定由余以研究员名义,代摄日常之事宜……那时余决定专门把传统工艺技术列为专门研究课题,而仍不弃理论研究,将老匠师作指导实践操作后,则进行阐发研讨;另外,余更不忘遵循营造学社社长朱桂老所倡导的要沟通儒匠世守之工口耳相传实践古建营造技术,不如此不足以言中国营造之学……”
单士元写此忆文时为故宫博物院主管故宫古建群体保护与修缮业务的副院长。单老去世后,我根据他的笔记、相关会议记要以及故宫保护修缮讲话稿等,对他几十年来潜心于故宫古建保护修缮与传统古建营造工艺技术方面的想法、思路与具体研究、实践进行了梳理。
首先,上世纪50 年代初,单士元在故宫任古建部主任,主管古建业务,因营造学社复建无望,就筹建古建修缮工程队,凡附丽于建筑的多种工艺,他皆关注,延聘各类工种古建匠师,如鎏金工、雕刻工、油漆工、镶嵌工、彩画工、瓦工、木工、石工、裱棚工、雕砖工等。工作之余,他从历史档案中检出清时造办处所列各项工种,如髹漆之工、小木作之工、自鸣钟之工等史料。对此,单士元解释道:“如能日与众哲匠耳濡目染,可粗识多种营造工艺,此是遵循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倡导的指示,要沟通儒匠,睿发智巧一扫轻艺之积习。这样始能获得哲匠世守之工耳口相传的古建营造技术。只有这样才可称之为营造之学”。当时他在故宫供职已有30 年了。他认为故宫是祖国文化宝库,其灿烂辉煌都是通过营造之学与工艺完成的。这也正是朱启钤在1930 年成立营造学社时所阐明的:“本社命名之初,本拟为中国建筑学社,顾以建筑本身,虽为吾人所欲研究者最重要之一端,然若专限于建筑本身则其余全部文化之关系不能彰显。故打破此范围,而名营造学社。则凡属实质之艺术无不包括。有是以言,凡彩绘、雕塑、染织、髹漆、铸冶、砖埴等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
1958 年下半年,为庆祝新中国第一个十周年,组织决定让单士元全面负责故宫太和殿维修任务。当时太和殿建筑本体基本不需要修缮,但室外绝大部分彩画脱落非常严重,必须重新彩绘。这就涉及到彩绘传统古建工艺技术。单老就查阅有关清代文献资料,最后决定按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重建太和殿的彩画来重绘太和殿外檐彩画,做到内外一致恢复康熙盛世原状,以喻新中国繁荣昌盛。维修方案上报后,很快就获批准。他随即请来几年前已聘在故宫工程队的原南城九龙斋画店著名画师何文奎与北城鼓楼文幹斋掌门匠师张连卿主持彩绘技术工作。何、张二匠师带领部分青工,将太和殿内檐彩画摹拓下来,作为重饰外檐彩画的依据,在进入实地彩绘时,两位匠师与青工要攀上高高的脚手架,或蹲或站仰头悬臂一笔笔认真仔细去画。单士元也时时攀上高高的脚手架或亲自查看或向师傅求教。
按照太和殿外彩绘维修方案,除外檐重饰外,殿内六根高大蟠龙金柱也要重新贴金。这六根金柱竖在在宝座前东、西两侧,高三丈,两人才能合抱;柱上各有沥粉线条黏绘的巨龙一条,龙身自海水礁石中升起,在柱身上缠绕几圈腾入云层,尾在下头在上,昂首张口全都朝向宝座,整个儿柱身外面贴有薄薄的一层金箔,金光闪闪气势磅礴,将太和殿中的金銮宝座映衬得华丽庄重,肃穆雄伟。整个贴金彩绘工程十分复杂且难度大,贴金箔时娴熟的匠师均做到了贴牢、贴严、不张嘴、不鼓包。
这个彩绘大修工程于1959 年9 月全部按时高质量地完成了。工程完成后,单士元请工程队技术高超的匠师,在冬季不能室外工地干活儿(即“扣锅”)时,于室内制作故宫古建模型。他要求模型要有缺切面,按比例缩小尺寸,但一定要与真建筑一模一样,即必须严丝合缝,所有木结构部件一个也不能缺,同时还要做到长期摆放不变形、不松架。匠师们按要求做成的第一件模型是故宫西北角楼的一角,第二件是钟粹宫正殿歇山殿大木结构的一角,第三件是御花园四柱八角盝顶井亭。这三座模型都保留下了明代建筑工程的工艺技法以及榫卯结构,当年展出时,不但外行观众夸奖,古建专家们更赞叹这些能工巧匠们的精湛技术,而且为后来的故宫大修提供了技术依据。
后来,单士元还主持了将原清朝工部颁布的《工程做法》注释补图工作,这也为后来故宫维修以及培养传统古建工艺技术人才提供了便利。这也是当年单士元决定做好这一工作的初衷。1976年底,社科院主持编写大型工具书《中国科学技术史》,其中《中国建筑技术史》为其中之一部。1977 年5 月,具体负责编写自然科学史的部门在当年印发的简报上称:“故宫博物院文稿即将完成,单士元同志以70 高龄积极苦干赶写《琉璃的生产与制作技术》一题,将多年来收集的资料都集中写出来现已完成。单先生还强调说这次编写《中国建筑技术史》,使他多年的愿望实现了。”
1980 年,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历史与理论学术委员会召开年会,单士元被推选为主任委员。在会上,他特别谈到:“研究古建筑,不将古建筑工艺技术的研究课题包括在内,则理论似趋于空,也不能反映祖国建筑科学的整体性。我们说对历史与理论研究是重要的,对古建工艺技术做一专题研究同样是重要的。一定的建筑艺术形式是通过一定的技术工艺才能表现出来,如果只研究建筑艺术造型,而不研究相应的古建工艺技术,将是不全面的”。现北京古建设计研究所所长、《古建园林技术》杂志社主编马炳坚先生,当年应邀与会,之后他写了一篇感言:“1980 年我在北京市房屋修建二公司成立古建技术研究室,我被调去从事研究工作,这个研究室就是为解决当时老工匠陆续退休,古建技术濒于失传的危机而成立的。其宗旨是发掘整理总结古建传统技术使之见于经传而流传后世。当年我应邀参加建筑历史与理论学会年会,亲自听到单老的讲话,正好与我们成立研究室的宗旨相吻合。单老的讲话,是发自我国古建筑界最高权威的号召,对我们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单老退休后,被文化部任命为故宫工作咨询指导顾问,他坚持照常上下班。对一些在维修保护中发现的问题及时向主管院长反映,并提出自己的意见与建议。但当时很多人不理解,甚至抵触。为此单老感慨地说:“我们对古建筑维修保护就像保护老人身体一样,最重保健,若动手术就要慎之又慎。但令人遗憾的是,现在是‘保健医生'’护士‘不积极想办法,而’外科医生‘太热心啦!”
上世纪50 年代,单士元就在故宫负责组建了全国第一个古建修缮工程队,他日日与匠师在一起,不仅学到不少古建工艺技术技法,还对工匠精神有了更深的理解并坚持将之发扬光大。上世纪80 年代,在故宫青年工人培训业务学习或工作中,单老经常给他们讲解。比如古建明柱的油漆保护层做法,单士元说,古建筑中的明柱是脸面活儿,油漆保护层做完以后要做到“光照一条线”,就是用光在明柱一侧由下往上顺着柱子照亮,在明柱的表面出现上下一条均匀的光亮直线,而不是粗细不匀的亮线。要做到这一点不仅操作方法要正确,而且油匠的技术水准要高。有一天单老转到施工现场,看到有几个青工在和水泥、沙子及白灰,可他们将水管儿一开就扎堆玩笑去了。单老见此状,便上前笑着说,你们在搅拌施工用料时可不能粗心大意啊!这就像我们在家里吃芝麻酱面,在调拌酱料时一定得先少放水,待慢慢调匀出香味时,再一点一点续水调,这样芝麻酱才能拌均匀。当时这几位小青工还不认识单老,后来才渐渐与单老熟起来,不仅改变了工作中的不当操作,还经常主动到单老办公室请教,但“拌芝麻酱老头儿”的美名却在院中传开了。
1995 年在建院70 周年之际,单老参加庆祝大会,院里还为他举办“庆祝单士元在故宫博物院辛勤奉献70 年纪念会”。在会上,除了感谢领导对自己关心爱护之情外,单老又再次表达了他对故宫保护修缮的理念:“积60 余年探寻古建学科之路和维修保护故宫古建之经历,我最大感触是在培养古建营造技术与工艺人才方面,在这上面能有续而不失,就是保护了故宫的根本;若失,今不徒传统工艺技术或将成为绝响。基于此,我认为研究我国古建筑史,不能仅侧重历史素材和实物调查,而忽视建筑理论的研究;只着重建筑布局和造型艺术的探讨,而不讲工艺之学、工具之学,就无法全面理解祖国建筑的形成与发展,也就无法构成完整中国建筑史。”
单士元病逝后,我在整理他老遗稿等物时,还发现了他早年写的传统古建营造工艺技术卡片竟有三四百张之多,至今仍由我珍存。2005 年,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的《哲匠录》,在书的封面上写着:“本书汇集了中国自古代至民国以来的建筑师传略。反映了中国建筑师先辈们自古迄今的心路历程和聪明才智。是一部以建筑师生平事迹及代表作品,汇集而成的别样建筑史”。在书中民国以来编目中,单士元为其一。
如果传统古建营造技术工艺属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么可以说,单士元先生早在60 余年前,就已经有意识地对其重视与保护了。上世纪30年代,中国营造学社成立,诸多建筑大师用科学理念建立起了我国古建筑研究体系,单士元无疑是这个体系下,对我国古代建筑营造工艺技术保护与弘扬最有力的践行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