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创作应如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语,平实无华,自然随兴,不为外物所动,下笔即见万壑也。
学帖多得于心会其妙,不必以其过处而学之,蔽于一曲。山谷曾云《兰亭》虽真行之宗,亦不必一笔一画以为准,“譬如周公、孔子不能无小过,过而不害其聪明睿圣,所以为圣人”。今人学书常放大、分解点画,过度阐释,以至摆其形而贯气不足,少精神灵光,不得要领,解人当能戒之。
宋四家中,东坡字形温润,最不求“合法”而自有法,天然工秀,清韵有神。坡翁无意与翰墨之士争衡,而古往今来莫不重其迹,所以者何?文气也。“工”而无“文”,“妍”而不“厚”,易落俗处,东坡以“文”作“书”,以“意”写“形”,人云“左秀右枯”,病处亦可见神采,文气大故得堂庑大矣!
皴法最见奇致。古人创披麻、乱麻、芝麻、斧劈、云头、雨点、荷叶、解索、牛毛等多种,近人傅抱石独创其法,人云“抱石皴”,实自家手段,亦不知何法也。诸家皴法,或洪谷,或关仝,或董巨,或清湘,或宾虹,实用笔用线变化之法,得于画者经验,各有门庭,如禅灯宗派,自见其说。皴法以心取之,得其形态而愔合古意,非有定法,更不必刻舟求剑也。
“点苔”与“皴法”为中国画之特色,古人原不用点苔,后用点苔盖皴法之乱,与皴线互补。有画家喜线不喜点,“点苔”实不得已而为之也。《芥子园画谱》曾云“既无慢乱,又何须挖肉做疮”,传为笑谈。点苔或空心,或实心,或枯笔,或湿笔,或长点,或短点,运用适当则别有意趣。叔明渴苔,仲圭攒苔,缶翁枯苔,特色鲜明,皆可补画之不足也。
米家云山,非始于米家父子。唐人王洽泼墨起云山之景,董北苑作烟景云图,已开此风。然米南宫擅书,以书意入画,即见高致,友仁用其意,得潇湘奇观。米氏父子强化此法,以“云山”显氤氲之气,略去树石具象,故得此名也。
宋米南宫《珊瑚帖》,以书题画,亦开以画入书之先。元人赵子昂用行楷写款,常置于边角。倪云林楷法古拙遒媚,直题入画,为“书画相通”开一新式,至明代成文人画家之自觉。明初宋仲温画竹以小楷题款,中期沈石田以山谷体题入画中,曾见其花卉轴,题款占半,与画相宜,足见有意“画中有书”。后文衡山行款清整题于画面,徐文长诗书奇逸合于画,陈白阳书画合璧,董香光以书入画而集大成。故书为中国画之母,书画相融,渐成传统,未有不通书而能解中国画者。
蜀人石壶作画,活泼飞动,每见生机。余喜读其山水小品,寥寥数笔,纯以书法笔触运之,简约天然,不事雕琢。石壶以轻盈灵性长,自成一格;大幅雄壮则为其短,不如近代宾虹、抱石、可染诸家也。既能萧散,何必凝重?此或是石壶之价值也。
王铎作书每以“干笔”用之,浓处极浓,干处极干,干到无墨能出方才蘸墨,如此用笔用墨可减平匀,可增对比,尤见艺术感染力。林散老承其师宾虹法,又以水破墨,由湿至干,更添变化。故曰:王铎用笔以墨色求变,书家法也;散翁用笔增水墨之变,画家法也。
传唐人卢楞伽罗汉像,粗眉、深眼、高鼻、多须,最得西域人态。赵子昂喜禅悦之游,所作《浴马图》《红衣天竺僧图》得于此,曾云“常与天竺僧游,故于罗汉像自谓自得”。人物画至宋渐衰,为山水画所代。子昂作人以铁线勾勒,取意唐而追魏晋古风,以求新路。陈继儒云:“曾见罗汉如楞严变相,则楞伽最古,松雪发脉于此,非梵隆辈所梦见也。”子昂以人物复古求新,可见一斑也。赵松雪书法诸体,山水、人物无不精深,一代“通艺”也。其所作山水为画史变化之关捩,尤应重视。南宋山水画家如马远、夏圭作画刚直空率,略少古意,故画史地位不高。赵松雪揆古开新,在六朝至唐人传统中得山水精神,从《幼舆山水图》到《鹊华秋色图》,再到《水村图》,由工到写,由细密到抒情,完成中国山水“文人化”之转变,从写“形”到写“心”,从“法”到“意”,赋予山水“人文”“古雅”之特性,影响元四家,并开启明清山水之先河。杨载云“公悉造其微,穷其天趣”,观其画作,尤可信也。
书画篆刻局部与整体合而能分,分而可合。唐禅师黄檗希运曾以“水银”喻最合艺术创作:“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不分时只是一块。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小到一点一画,一草一木,大到整幅气韵,谋篇布局,皆见“水银”之禅理也。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东坡所言八字,此何等境?!余下笔每每求之,不易得也。清湘道人题画解此语云“予不知观者是谁”,极见禅意。艺为知者道,如见莲花,如观山水,会心者可解也。
由印,进而书,再入画,近代以来大家之历程也。吴缶翁、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等,早年无不刻印,以印为友,藏弆研习;后以印而善篆隶,入行草;进而以金石趣味与篆隶笔意入画,故得面目一新,书画印一体。吾侪若沿此路拓展,溯源约取,辅以学识,精进无已,或可有不让先贤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