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十月,故宫文渊阁支撑书架的樑柱有严重下沉,情况堪忧。故宫博物院方面虽然早已将阁中存书全部取下入存别库,但还是希望找到楼面沉陷症结,以便及时修理。时任故宫博物院总务处长的俞星枢即刻请求正在故宫进行测绘工作的营造学社派社员勘查,给出修复计划。于是,梁思成就与刘敦桢,拎着工具箱步入故宫开始相关工作,这也是他第一次以专业眼光审视故宫建筑。
文渊阁的历史价值与文化地位毋庸赘言,而此刻这座建筑对于梁思成而言,还有印证《工部工程做法则例》的重要实证作用,这对于他以「二重证据法」解读古代建筑文献,及日后编成《中国建筑史》都大有裨益。在《清文渊阁实测图说》中专列的「结构」中,梁思成指出:「阁之梁架结构,大体以《工程做法》所载九檩硬山楼房为标准,惟利用下檐地位,增设暗层,与檐端施斗拱,及屋顶易为歇山数事,非是书所有耳。」这既有大体上的「原则符合」,又有实际建造过程中的创举。梁思成对此作出精准的评判与描述之后,更分条列举了不符合《工程做法》的种种结构特征,并据此分析出了文渊阁梁柱严重下沉的症结所在:
此阁柁、梁、楞木,如前所述,其配列法虽无不妥,但因用材施工,不得其当,致年久楼板下陷,成为结构上重大之缺点。据民国二十一年著者等调查,其上层明间楞木之中点,较两端下垂约三公分,而承重大柁,竟下垂八公分余,然其时书籍适移藏库房,荷重减轻,几逾半数,否则弯曲度尚不止此。按此阁楞木断面,近于方形,极不合力学原理,其中央复置集中荷重之书架,以致发生上述结果。至其承重大柁,断面积根本既嫌不足;重以数木拼合,外加少数铁箍,工作异常草率;而柁之两端,接榫过狭,复无雀替,或间柱承托其下,宜其诱致下垂之危险。设非彻底修缮,恐难再供庋藏图书之用矣。
这篇与刘敦桢合写的文章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发表于《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六卷第二期。学社方面特意将此文单独抽出印制为精美的单册书籍,又将此册与《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一册、文渊阁图片十一张,附英文说明一册合装一函,总名为《文渊阁藏书全景》,作为介绍文渊阁的权威读本发售。
而在《清文渊阁实测图说》完稿之前,一九三二年末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第四期,梁思成与同事合写的《故宫文渊阁楼面修理计划》业已刊发。这是一篇纯粹以现代建筑学方法来解决古建筑修复的重要论文,不仅探讨古建筑现状及修复之设想,而且以科学计算的方式明确提出了修复方案,堪称中国古建筑修复的开篇之作。该文得出的勘查结果称:「现有大柁,每平方吋承受一千二百余磅之荷载,超过容许荷载力约一倍,宜其柁身向下弯曲,发生楼面下陷之现象也。至于柁之铁箍过少,与两端接榫过狭,且无雀替补助,皆不失为次要原因。」针对症结给出修复方法五种,又提出两大古建筑修复基本原则,即「惟按修理旧建筑物之原则,在美术方面,应以保存原有外观为第一要义。在结构方面,当求不损伤修理范围外之部分,以免引起意外危险,尤以木造建筑物最须注意此点」。
文中也对各种修复方法一一核算,指出「当以钢筋水泥最为适当」,并据此给出了具体施工设想。如果说故宫古建筑修复提供的是模板性质的经验,那么这篇论文在中国古建筑修复领域所产生的影响应是巨大且持续的。
测绘文渊阁给了梁思成深入探研中国顶级古典建筑的契机,文献与实物「双重解码」工作仍在推进。梁思成认为研究中国古典建筑,「唯一可靠的知识来源就是建筑物本身,而唯一可求的教师就是那些匠师」。他在北平四处探访,拜几位曾在宫里做工的老木匠和彩画匠为师,基本弄清了《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中的种种术语与施工实例。一九三二年,梁思成着手编写《清式营造则例》,一九三四年正式出版。书中详述了清代官式建筑的平面布局、斗拱形制、大木构架、台基墙壁、屋顶、装修、彩画等的做法及构件名称、权衡和功用,被认为是中国建筑史学界和古建筑修缮专业的「文法课本」。
一九三三年冬,故宫博物院又拟对景山五亭进行修复,仍然致请营造学社。梁思成通过实测发现「观妙、辑芳、周赏、富览四亭,梁架完整,无倾颓现象」;但万春亭东北角之角金柱下部腐朽,台基下沉,「致动原定附近梁架及上下三层之檐,向下垂曲,势极可危」。为此与同事一道研究,拟订《修理故宫景山万春亭计划》,文末还附有「景山五亭应补修名件表」,将各种已损坏或遗失的独立建筑部件一一列举,供修复参照。一九三四年三月,这篇计划发表于《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并迅即得到了故宫博物院方面的采纳。
一九三四年是梁思成硕果累累的一年。中国营造学社也在这一年,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委托开始详细测绘故宫,并接受其为此支付的五千元工作费。这项工作由梁思成负责,其间共测绘故宫建筑六十余处,还测绘了安定门、阜成门、东直门、宣武门、崇文门、新华门、天宁寺、恭王府等处。这一年,梁思成身心完全浸染于故宫,这对他构建以中国官式建筑为主流样式的古代建筑史体系,其价值与意义不言而喻。
一九三五年一月,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成立,梁思成出任专门委员。北平各坛庙的修葺计划拟于是年四月启动,梁思成也亲赴测绘及相关指导工作,北平《世界日报》于当年一月十五日刊出了这则消息(把梁思成的名字错写为「梁漱澄」)。一月二十三日,该报还报道了「我国唯一研究古代建筑学术团体营造学社近况」,并明确介绍其「为日前我国唯一研究古代建筑之学术团体,由朱启钤发起,梁思成主其事」。该报二月十二日又载有关于景山五亭修葺的新闻,称由「刘南策、梁思成等,拟具工程计划」。显然,随着全面测绘故宫的开启,梁思成的研究工作也随之进展;他必然参与进故宫维修及古迹保护的大量工作,由此逐渐为市民及大众读者所熟悉。
虽然随着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梁思成等最终未能完成整个故宫的测绘,但以梁思成为核心的学社成员陆续编写出版的《中国建筑设计参考图集》、《中国建筑史》、《图像中国建筑史》中,都不难发现故宫的重要地位。这些或为图说,或为史论,或为中文解说,或为英文介绍的著述中,故宫作为中国古典建筑的集大成与收官之作,始终在彰显其作为中国古建顶级样本的魅力。
此外,在一九四九年前后,梁思成竭力保护北平古建筑的努力,提出将包括故宫在内的北平旧城完整保留的「梁陈方案」等事迹种种也已是近二十年来文化界热议的话题,在此无须赘言。抛开这些梁思成的晚年情怀与行迹不谈,单单是查阅一下其一九三四年前后的论文与著述,故宫之于梁思成,其无可替代的重要性,就已跃然纸上,过目难忘了。(全文完)
原文来源:肖伊绯.梁思成与故宫(下)[J].紫禁城,2015(12):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