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建议我去听一听研究中心主任黄天树老师的课,可以直观地知道他们是怎样研究一片片甲骨的。
等我赶到中心,屋子里已经坐了很多人。围着桌子坐成一圈的13个学生是黄老师的研究生,桌子上摆满他们将要用到的教材——自己复印的《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以及翻得卷了边儿、密密麻麻写满说明的《说文解字》。两边靠墙也摆满了椅子,坐着本校其他专业以及来自清华、北大等学校的研习甲骨文的学生。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甲骨文研究中心”,这是承担国家重大项目“中华字库——甲骨文字的搜集与整理”后于2012年8月成立的。还有一块牌子是“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这是清华大学向教育部“2011计划”申报的文科协同创新中心,它聚合了出土文献及相关领域的几乎所有研究力量。创新中心的成员大学每年都会轮流举办免费培训,请来古文字各个领域的专家给学员们上课,以使研究相对精专的研究者有更为广阔的视野。
“2019年就是甲骨文发现120周年,我们正在编撰的《甲骨文大系》一定得出来了。”前不久,甲骨文成为世界记忆名录,给黄天树和研究中心带来更多的紧迫感。
从《甲骨文合集》到《甲骨文大系》
自2011年起,黄天树带领学生开始编纂《甲骨文大系》。“甲骨是珍贵文物,学者一般很难接触到实物,一直以来都不得不主要依据甲骨著录书来从事研究。”黄天树抚着满屋子已经完成的几十册初稿,爱不释手。
一般的甲骨著录书由图版、释文和索引三部分组成。最重要的是图版,版面完整且字形清晰的图版是一切研究的基础。甲骨实物著录的方法有3种,包括拓本、摹本和照片,它们各有优劣,同时用这3种方法著录可以取长补短,这已经被现在一些小型的甲骨文著录书采用。
郭沫若早年流亡日本研究甲骨文时,亲身体会到寻觅甲骨著录书之艰难。在他1949年就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之后,就打算编纂一部集大成的甲骨文著录书。1956年,在制定十二年科学研究远景规划时,编纂《合集》被列为重大项目,郭沫若亲任主编,胡厚宣任总编辑。《合集》从1961年开始编纂,对95个收藏单位和44个私人收藏家的9万多片甲骨进行鉴别、精选和拓印,然后汇合80多年来海内外公私藏家手中的甲骨传世拓本、照片和摹本,进行选片、辨伪、校重、缀合和分期分类工作,编成《合集》13大册,于1978至1982年间由中华书局出齐。与《合集》配套的《甲骨文合集释文》(4册)、《甲骨文合集材料来源表》(3册)直到1999年才出齐。前前后后历时40多年,可见编纂一部大型甲骨著录书的艰辛。
《合集》是目前收录甲骨拓本最多的一部大型著录书,选材最精,大大推动了甲骨学研究。但《合集》只是阶段性成果,学术是发展的,所以后来又有了《合补》。《甲骨文大系》是继《合集》《合补》之后的又一次大型编纂工程。
即将出版的《甲系》全书8开大册,由“图版(拓本和摹本)”“释文”和“索引”三部分组成。全书预计共73册。同一版甲骨,拓本在左页,摹本在右页,对照阅读,十分方便。第五十七册至六十八册是“释文”。最后五册为“索引”。 《甲系》采用新的更科学的“两系说”代替旧的“五期说”,同时为每张拓本制作了摹本,并且增补了新出版、新缀合的材料,目前搜集的7万多片甲骨几乎比《合集》多一倍。
“除了数量,质量也是一个考虑。《合集》拓本的质量参差不齐。比如上世纪70年代,海峡两岸没有学术交流,《合集》只能翻印台湾的《殷墟文字甲编》《乙编》,拓本多漫漶不清。现在,这些著录书都有了清晰的拓本出版,《甲系》将用清晰的拓本替换。”黄天树对这项繁重的任务爱恨交加。
“7万多片甲骨、近100万个单字、9个人,平均每个人要摹写8000片、10万字。6年多来,他们基本没有寒暑假,周六日也经常在办公室度过。”作为大师姐,刘影对于大家的心疼溢于言表。
“这套书不仅仅是迄今为止所收甲骨拓本和摹本数量最多、字形最清晰、拓影最完整的甲骨著录书,更是最新科研成果的集纳,代表了目前甲骨文研究的新高度。”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胡平生说。
缀合并不是简单的拼图游戏
《甲系》与《合集》相比,包含了甲骨的许多最新缀合成果。
“一门学科必须有新材料不断出现才能永葆生机。甲骨学新材料的来源有两条途径,一是新出土;二是甲骨的缀合。”黄天树说。
对于初学甲骨者来说,第一片甲骨缀合很重要,就如同一个孩子将破碎的瓷器重新拼好,自然信心倍增。据说王子杨在博士二年级时,成功缀合了第一版甲骨,他兴奋得就像个孩子,也不管已是夜深,就打电话给黄老师报喜。“有时残字很有用,可以根据甲骨断口边缘上的残字来推测它的其余部分。还有就是碴口。甲骨碴口的形状千姿百态,当两版碎片拼缀时,碴口若严丝合缝,拼合往往是正确的。”莫伯峰对缀合颇有心得,“现在的甲骨缀合更加精细了,不但正面的字要对上,背面的钻凿也要吻合,甲骨的厚薄也要恰当。”
中心曾经缀合出甲骨文中我国最早的流星雨观测记录。原先林宏明先生将《甲骨文合集》16124反、17282缀合起来,后来刘影加缀了《合集》6017反,使得卜辞更加完整。由其中“晶(星)率西”三字可知,记载的是一次庚申夜即将结束,辛酉日即将来到时,流星雨从东往西划过的现象。王子杨据此发表了《武丁时代的流星雨记录》一文,指出武丁时期的流星雨是殷人通过观测得到的最早记录。
从2010年至今,团队的拼缀成果——《甲骨拼合集》已经出版4集,收录1000多则拼缀。这些在《甲系》中都将得到反映。
“不清楚的比清楚的多”
之前还有一则新闻引起了轰动。2017年7月,中国文字博物馆发布了一则“一字十万”的征集公告:破译未释读甲骨文,单字奖励10万元;对存争议甲骨文作出新的释读,单字奖励5万元。
王子杨也提交了破译文章,他说,“考释一个甲骨文字,要把这个字出现的所有卜辞辞例排列在一起,运用相关知识,推测它的词性和大致的语义方向。再根据形体,分析此甲骨文字可以拆成哪几个偏旁,有可能跟后世的周代金文、战国秦汉文字中的哪些形体存在关联,尽量勾连前后形体演变的关系,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得出结论后,要把它放回每条卜辞中进行检验。如果上下文较为通顺,它就很可能是正确的。”
一项考释的成果发表后,能否得到学界的引用和公认,需要时间的验证。一些公认的已释字,随着新材料的发现,也可能被推翻,学术就是这样缓慢却扎实进步着。
研究中心的师生对媒体、出版物乃至教科书上引用、介绍甲骨文时常出的错误会忍不住吐槽。有的甲骨文插图用的是“伪片”,有的照片或拓片直接就放反了。对一些字的源起也经常做望文生义的无稽之谈,以讹传讹。莫伯峰介绍,“一片甲骨就如同一个历史人物,我们提起哪个字,会说它是宾组、何组、黄组或历组、无名组,每片甲骨都有自己的代码,不同的代码意味着出土地点、修治方法、钻凿形式、卜辞格式的不同。”
更多人把甲骨文挂在嘴边,却缺乏必要了解。真希望我们的专家能有时间写几本简明有趣但极其准确的小册子。“但越研究你越觉得,搞不清楚的东西比已经搞清楚的要多,这也是我们写文章比较慎重的原因。”莫伯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