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许多烙有几代缑城人记忆的老城区、老建筑,在隆隆的推土机声中被夷为平地,不复存在。而同时,随着传统文化意识的逐渐觉醒,一批批承载了几百年历史记忆、文化基因的古建筑群,在土生土长的古建筑修复匠人手中得以延续和重生。葛招龙,便是这批秉承传统理念、沿袭传统技艺、延续传统文化的古建筑修复匠人中的一员。
宁海,这个偏居东南沿海的小县城,自古以来就盛产能工巧匠,素有五匠之乡美誉。而在宁海上路角,也就是岔路、前童、桑洲一带,村村都出能工巧匠,尤以木匠居多。
上世纪60年代,葛招龙就出生在岔路的湖头村,那是一个葛洪后裔聚居的古村落。在岔路乃至整个西乡一带,地薄人多,很多农家子弟的人生轨迹无非就是两条,一条是刻苦读书考大学,跳出农门,做城里人。另一条便是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找个师父,学一门手艺,吃百家饭。
80年代后期,葛招龙高中读了一半就放弃了,成为了一个做木匠的手艺人。他跟的师父也是本地的一个大老师。拜了师父,招龙自然也就成了师父家的一份子。除了学木匠生活,平时还要帮师父带小孩,干家务活。一到农忙季节,就跟着一起去做一些如种田、割稻等农活。
葛招龙学的传统木匠手艺是几百年来以师父带徒弟的古朴方式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从头到尾都是手工制作。从山上采下来的木料,经活水浸泡、风干、剖开、再风干后才能落料定材。因材施法,砍、削、刨,小的圆料,会打上墨线,用斧头细细劈成方料,大的圆料,会用大锯锯成一块块的板材,再开成小料。从原材料再变成眠床、羹橱、八仙桌,还有各种名目繁多的嫁妆,则需要动用鼻尖刨、碗底线刨、铲刨等几十种刨、锯子、凿子。用传统手艺打造的家具,不用一根铁钉,榫卯严丝合缝,历经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不会开裂或者散架。熟知各类木材特性,精通擅用一整套木工工具是成为一个大师傅的基本功。而要成为这样一个大师傅,至少要花上三年的时间。
经过三年时间的历练,学成出师后的葛招龙就跻身为宁海木匠大军中的一员,开始单飞,走南闯北,先后辗转于兰州、湖北、山东一带做活,就跟他的师父一样,用祖辈相传了几百年的木作技艺吃起了百家饭。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因诸多原因,葛招龙转了行当,放下了陪伴多年的刨子、锯子。曾经卖过饲料,一度带动了岔路那边的养鸭业发展。后来,又进入宁海利丰牧业有限公司,帮自己的姐夫打理起管理方面的事。从木头家具到卖饲料再到奶牛养殖,这个行业跨度确实有点大。
2003年左右,宁海的收藏业刚刚开始起步。那时的葛招龙已经零零星星收藏了一些旧家具。由于风化、虫蛀和外力破坏等多种因素,旧家具往往会出现残缺松动等常见现象。修复旧家具,对于他这个曾经过传统木作技艺浸润的木匠来说不过是一件熟门熟路的事。于是,他又把那套尘封多年的木匠工具整掇出来,这一次他不是靠这门手艺维持生计,而是纯粹作为业余时间的个人爱好。
对于修复旧家具,他始终坚持修旧如旧的理念。他说,所谓的修旧如旧,就是在尽可能不破坏其原来的风格和美感的前提下,采取传统制作工艺,做一些适当合理必要的修复,使其能以较为完整的姿态展现。对于一些已经不具备修复可能性的旧家具,它的一些木料也可以用来修复其他家具,变废为宝,发挥余热。但要完全做到修旧如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求在修复过程中用到的木材在年代、材质、花纹、颜色等方面尽可能地接近被修复器物的原有材料。修复工艺对他来说并不难,难就难在合适老木料的供应。这就要求修复者必须收集大量残旧家具的构件,以供修复之用。有时因为没有找到条件符合的材质构件,一件旧家具的修复可能会被拖上大半年甚至好几年。为此,他常利用空余时间跟着藏友们去踩地皮、收旧货,到偏僻的小山村四处转一转,看看能不能收到一些弃置已久的旧家具和构件。
在他看来,每一件历史悠久的旧家具上都包含着丰富的信息,记录着太多的文化记忆。所以,每一次的修复,他总怀着一颗敬畏之心,小心翼翼地用沿袭了几百年的最传统的工艺来恢复其中消失的片段。当一件尘封已久的残旧器物修复完毕,以完整的姿态呈现出来时,那种快乐油然而生而又无与伦比。他觉得,用古人沿袭下来的手艺恰到好处地重现彼时古人的手笔,便是对传统文化最好的尊重,也是古物修复工作的真正价值所在。
葛招龙的家是很多藏友聊天喝茶的地方,佳朋满座,人气爆棚。环顾室内,目之所及都是些颇有年头的老物件,门窗是老门窗,起码上百年,地是老砖铺就,异常干燥,绝无潮气。茶桌就是一大块门板,还缀着锈迹斑斑的门环,桌脚就是两只大石墩,墙上挂的是图案精美的木雕、字画或一把古琴。
匠人匠心。对于传统文化,除了敬畏,他还有发自骨子深处的热爱。
宁海历史悠久,古村落聚集,目前仅中国传统村落就有7个,大量的古建筑群养在深闺。古建筑虽多,但也面临着在时间的风化中颓败、崩塌的趋势。
近年来,随着各地古村保护开发意识日渐觉醒,修复古建筑悄然成了一项重焕生机的老手艺。修复古建筑,其实是一项工艺复杂而要求苛刻的系统工程。宁海的古建筑大多始建于明清时期,历经数百年风雨的侵蚀已变得脆弱不堪,任何不当的修复都有可能对它造成不可逆转的二次伤害。或许是出于对古建筑真正的爱护吧,每当看到县内一些古建筑由于修复者科学修复理念的缺位以及传统材料、技术的缺失,最后变得不伦不类甚至格外刺眼,他无不痛心疾首、扼腕叹惜。
由于多年来从事旧器具的修复,葛招龙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与其让别人这么瞎折腾,不如自己挺身而为。于是,信心满满的他毅然组建了一支古建筑修复专业团队。团队的成员全都来自老家上路角,是一批富有经验、技艺精湛的老木匠、雕刻匠、水泥匠等。
修旧必须如旧是葛招龙执着不变的理念。要做到修旧如旧,关键还是材料的把握。他说,修复尽可能要用老木料,最好是用同一年代的、同一木质的老材料,因为老材料最稳定,又能确保建筑风格的延续统一。去年8月,他和他的团队对梅林长寿村的一个四合院进行了修复。那个四合院共有9间房,状况不太理想,门板、窗格等有近一半已经缺损,需要大量老材料才能进行修复。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他整日泡在各大拆迁工地淘宝,花了十几万元钱,一口气买回来十几车的各种老木料。
按他的做法,单单原材料就占到了一半开支,摊算下来,人工费还要倒贴。单纯从商业角度来看,非但赚不到钱,还要倒贴工钿自吃饭。但他有他的想法:只要有可能,就要最大程度地保留好老木料、老构建的原貌,绝不能破坏它承载的历史痕迹。其实,他更像是一个古建筑的保健医生,每一次的修复,旨在为那些饱经风雨侵蚀的老建筑续筋接骨、祛除病症,使其得以新生、留存更久。
在宁海灿若繁星的古建筑群中,不能不提古戏台。
宁海至今保存着120多处古戏台,并有10多座被列为全国重点文保点,是名副其实的中国古戏台之乡。
古戏台的兴盛其实是宗祠文化的延伸。宁海的宗祠,是应各地村落的建村和发展而生。而戏台则是宗祠建筑的标配,一般由主台、后台、看楼及藻井等构成,其工艺技术是一方匠师最有代表性的杰作。
藻井是整个古戏台的精华所在。藻井,也叫鸡笼顶,是古戏台顶部的圆形穹顶,分三藻井、双藻井和单藻井,有扩音与拢音的作用,采用最精湛的工艺手法,集上乘的美学构思、雕刻、彩绘于一处,是评价一个戏台奢华程度的重要标志。
由于古戏台建筑工艺的复杂,要对其进行修复则需深厚的技艺实力。去年,葛招龙和他的团队接下了一市镇里岙村南一台的修复工程。这是一座有200余年历史的古戏台,四周彩绘,雕梁画栋,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代表着宁海古戏台的经典样式。尤其是戏台顶部的藻井,极其华丽,让人叹为观止。因历经200余年的风雨侵蚀,南一台出现了腐朽、脱落、漏水等现象。
按照修旧如旧”原则,他们要对古戏台墙体进行校正维修、藻井木结构维修及屋面瓦重盖,同时对地面、轩顶及部分花窗进行修复。但真正要做到修旧如旧绝非易事。单戏台地面就不简单。戏台的平地,也要用几百年前的三合土配方配比铺设。红泥土、牡蛎壳、麻筋按比例混合,全都是老底子传下来的配方。这种泥土配设的地面,比水泥还要硬。他说。
这次修复中难度最大、任务最重的工程,就是对戏台藻井的修复。对此,他不敢丝毫怠慢,团队阵容强大,都是来自上路角宁海大咖级的老匠人:71岁的王世春,跟戏台打了五十多年的交道,是宁海古戏台建造的传承人和榫卯结构的专家。66岁的葛为林,干了近50年木匠,会修戏台藻井。68岁的陈盛,是为数不多的、能雕刻藻井透雕板的木雕师傅。一个藻井的部件有近三千个,从藻井拆卸、编号、造榫卯、磨刨木条、雕刻再到安装,整个古戏台修复过程环环相扣,一丝不苟,历时3个多月。
期间,央视《探索发现》手艺栏目摄制组专门来到里岙村,以这座古戏台的修复过程为背景,拍摄了纪录片《戏台藻井》,展现了葛招龙这支团队的高超手艺和宁海古戏台文化深厚的人文底蕴,观众、网友们也纷纷为他们的工匠精神点赞。
随着古村落开发保护意识的增强,如珍珠般散落各地的古建筑群必会受到进一步的重视,古建筑修复事业潜力巨大、前景看好。为此,近来葛招龙又陆续组建了四五个团队,队员都是上路人,既有数十年工作经验的老匠人,也有刚加入的新生代,以老带新,把老手艺传下去。这是一个老手艺枯木逢春的时代,但只有传承才能发展。而驱动传承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向市场。
修旧如旧,我心依旧。这或许是葛招龙从事古建筑修复事业永远不变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