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不断,几只麻雀飞来檐下避雨,停栖在我窗台。不到一尺距离,我停下工作,细看麻雀转头顾盼,小心翼翼,抖落身上雨珠。我不确定,它们是否看懂我脸上微笑,逐渐没有戒心,一步步靠近,与我相对凝望。
想起陶渊明的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麻雀暂来屋檐下托身,使我一时眷爱起自己的家。
童年住在城市边缘,家的四周是菜田。走在田陌间,菜花招来蝴蝶飞舞。清溪水渠环绕,水声哗哗。脚步踏过,青蛙纷纷跳入水中。我低头看,浊水澄清处,水上漂着浮萍、菱叶,水底密聚螺蛳、蚌壳、蛤蜊。
菜田边一排四栋黑瓦平房,是省政府宿舍,我家是第一户。斜屋顶,洗石子灰墙,竹篱围绕一圈。因为是边间,院子特别大,种了许多植物。柳树、扶桑、芙蓉、番石榴高大枝桠横伸出竹篱,常引来路人攀折;低矮的草本花卉有海棠、美人蕉、鸡冠花、雏菊,菜圃里还有母亲种的西红柿、茼蒿、辣椒、茄子。红嫣紫翠,颜色纷纭,一年四季都好看。
每日下课,回到家,帮忙喂鸡喂鸭是我的工作。我先跟姐姐去池塘,用竹蔑缟的箩捞浮萍,再随哥哥去沟边挖蚯蚓,这两样都是喂鸭子的食物。黄昏以后鸡鸭鹅都回家,各在院子占一角落,相安无事。偶然一只公鸡跑去追鸭,母亲厉声喝止,骂道:“做鸡也不安分!”母亲语言挺奇怪,我听不懂,公鸡却似乎知错,低头回到鸡群,乖乖卧下不语。母亲高兴,便赞美:“比人还懂事”。
我家养了鸡鸭鹅,没有养猪。附近邻居几乎家家养猪,家门口都置一土瓮,用来盛装厨余馊水。后来我才知道,“家”这个汉字,象形着屋顶下养了猪。汉代墓葬出土最多猪圈,猪圈形式不一,方的圆的都有,造型稚拙可爱。一只肥大母猪,躺在地上,五六只小猪仔趴着吸奶。汉代绿釉陶制作的猪圈、水井、灶间,洋溢着生活的幸福感,使人领悟,“房子”并不等于“家”。“房子”只是硬件,“家”还是要有人的生活内容。现代城市的建筑,无论多么富丽堂皇,不知道为什么,总让我觉得,屋顶下常常少了内容,“家”变成空的壳子。
农业时代,屋顶下总要豢养点牲畜,才像一个家。灶间总要锅碗瓢盆,有点柴米油盐气息,才像一个家。现代工商业社会,屋子里豢养牲畜当然困难,工作忙碌,家里自己开火的也越来越少。我常常在想,如果再造现代汉字的“家”,屋顶下应该放进什么内容?
屋顶下是否至少应该有个“人”呢?我不敢确定。
许多讲究的住宅设计,总让我觉得是一个橱窗,橱窗只需要在外面观赏,并不需要生活,不需要有“人”做内容。一个朋友邀我看她的家,说是“极简”风格。我走进厨房,进口的厨具簇新,外层的护膜还在;我又走进卫浴间,全白的颜色,从天花板到地面,干干净净,镀金的水龙头发着冷冷的光。一面很大的镜子,映照出我和主人的脸。我问主人:“在这住了多久?”她想一想,说:“两年了。”听起来好荒凉。
我没有说什么,我怀念起自己的家,怀念起小时候种满花树的家和鸡鸭一起长大,黎明时会被杀猪的凄厉叫声惊醒。我也怀念起现在的家,窗外有一条大河,月圆时会在窗台打电话给远方朋友,要他抬头看一看月亮。
春雨连绵,麻雀会来屋檐下避雨,他们不多久飞去,再来时口中衔草,在檐下隐蔽处跳跃忙碌,似乎决定此处是可以安身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