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着渤海和黄海岸,有济水、黄河、滦河、辽河、鸭绿江、大同江的冲积地。近年因考古学的发达,确知当新石器时代,东北区域在人种及文化上已和黄河流域联为一体。
不知什么时候,在渤海和黄海的西岸上住着一种文化较高的人民,因为他们后来建都在商丘,所以称他们作“商人”;因为他们的国家后来成为东方最大的王国,作诸小国的共主,所以称他们的全盛期为“商朝”。这是我们的有史时代的开头,我们该得大大地注意。
据商人自己说,他们这个种族是上帝降下来的。古时白茫茫一片洪水淹没了这个世界,禹费了大气力治平之后,地面上就有一个兴盛的国家,叫做有娀氏,他们的国君生了两位美丽的姑娘,大的叫简狄,小的叫建疵。国君宠爱她们,特地造了一座九层的瑶台,她们住在上面,饮食的时候都命人打鼓作乐。有一天,她们到河里洗澡,一只燕子飞来,鸣声非常好听,她们争着捉它,捉住了盖在玉筐里。等一刻,揭开盖来,燕子飞走了,留下一个五彩的卵。简狄抢去吞了,她就怀了孕,原来这头燕子是上帝派来送种子的呢。后来她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契,就是商人的始祖。
这位派燕子下来送种的上帝,他们说他名夋{音qūn?};后来写了同音的字,变做帝喾。他们也称夋为“高祖夋”,表明这位上帝就是自己的始祖。像这样的人类起源的神话,朝鲜也有,满洲也有,可见它在环着渤海岸的各部族之间是普遍流行的,也就可以推知这些部族大有同出一源的可能。
简狄的儿子契,关于他的事迹我们实在听的太少了,只知道他的称号是“玄王”,这大约因为燕子色黑,称为玄鸟,而契的生命乃是玄鸟带来的缘故。他的儿子昭明搬到商丘,国号就叫做商。昭明的儿子相土是一个有烈烈武功的国王,他开拓的地方大了,立了两个都城,西都是原有的商,东都在泰山的附近。后来诗人咏叹他,还说他的势力达到了“海外”。可惜这位诗人说得太简单了,不知道所谓海外是“外”到哪里,是不是他跨过黄海而发展到了东岸的朝鲜?
又传了几代,到王亥。他从商丘北渡黄河,带了很多的牛羊,向高爽地方游牧去。走到易水,停留在易国里。那位易国的君主绵臣起初待他很好,请他看跳舞,又把美貌的姑娘配给他。可是这种假殷勤终究拆穿,绵臣抓住一个机会,把他杀了,把他的牛羊群统统夺过去了。商国兴师问罪,打了两世的仗,才把绵臣杀掉,报了这个大仇。
相土和王亥这两位商王还有同样可注意的故事,原来用马驾车是相土发明的,用牛驾车是王亥发明的。有了这种发明,交通就渐渐便利了起来。
又过了好几代,到汤。他建都在商丘西北的亳。人们说,他十分敬重上帝,他的圣德一天天的升闻到天上,上帝信任了他,便命他享有天下。他既受了上帝的宠爱,政治更好了,武功更强了,小国大国归附他的更多了。那时有一个葛国,国君不行祭祀之礼。汤去质问他不祭的理由,他道:“我没有牺牲。”汤叫人把牛羊送去,葛君自己吃了。第二次去质问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没有黍稷,汤命令自己的人民到葛国去替他种田。少壮的辛苦耕种,老弱的来往送饭,葛君又叫人把他们的饭食抢了下来。有一个小孩提了一篮子黍和肉,不让他们抢,就被杀死了。因为他们杀死了这个小孩,汤就出兵把葛国灭掉。那时各地的人们听到这事,都称赞道:“汤这番举动并不是贪占地盘,乃是替平民报仇呀!”自从这一次打起了头,他一共举了十一次兵,就成为那时的最强者了。
那时天下的共主是夏桀,他在自己的王国里压迫人民,人民咒诅他早死。桀听得了,笑道:“他们干什么!我是太阳,待没有了太阳我才死呢!”汤想机会到了,就麾戈北向,先伐灭了韦、顾、昆吾,把桀的与国剪除了,进一步便和夏王开战。但他的军士们似乎不很愿意,于是他誓师道:“听你们讲,‘夏王的不贤和我们有什么关涉?’你们这话是错的。你们应该知道,我是受了上帝的命令而出兵的!我畏惧这最高的威严,不敢不这样做。现在你们尽力帮我去执行上帝的责罚罢!你们肯去,我有大大的赏赐;不去,我连你们的妻子都杀了!”在这样严厉指挥之下,果然把夏师打得一败涂地。桀逃过淮水,直奔南巢,那里离中原太远了,他才歇手。这是中国历史上“革命”的第一幕。怎么叫做革命呢?原来夏王作天下的共主,是数百年前上帝的命令,现在上帝又有新命令给汤了,接受了这个新命令去革掉那个旧命令,这就叫做革命。
自从契立了国,相土大扩国境,王亥游牧北方,经历约十四代,四百年,打好了这一个基业,到汤的时候才发展到了顶点。因为汤的武功像火一般的旺盛,所以他自号为“武王”。在很远的西边有两种人,一种叫羌,一种叫氐,都迢迢地进来朝贡,承认他在西方的宗主权。
许多记载告诉我们,商是常常迁都的:汤以前移过八次,汤以后又迁过六次。他究竟为什么要迁,是不是游牧部落的习惯,还是遭遇了水灾?这个问题我们现在还没法回答。
书上说:自汤建都于亳之后,经过八代没有移动。到第九代仲丁,他迁到嚣{音áo}。又传了两代。到河亶甲,他渡河而北,建都于相。他的下一代祖乙又迁于耿。住了不久,遇着水灾,冲坏了,他又迁到庇。在那里传到第四代南庚,又渡河而东,迁都到奄。只隔了一代,到盘庚,又西渡河,都于殷。从此以后,他们住定了,直到亡国,在那边经历了二百七十三年。总看这些建都的地方,都在黄河和济水之间。殷是商朝最长久的都城,所以后人就用了“殷”来称商,或合称为“殷商”。但别人尽管叫他们为殷,他们自己还是称商。这个地方在黄河的转角上,太行山的东边。讲到交通,是北望漳水,南望淇水,靠近的是洹水,可说是十分方便。也有人说商末曾迁都朝歌,朝歌在淇水之南。但据新发见的甲骨文看来,却没有这件事。大概因为淇水之旁绿竹丛生,风景幽雅,商王盖造几所离宫别馆在那边,作游观和避暑的所在呢。
在他们的王国之外,有属国,又有外邦。商人称外邦常用“方”字。这些方的名称,有马方、虎方、井方、盂方、三封方等等,有好许多方现在已经找不出他们的所在地了,还有许多方我们连他们的国号都念不出字音来了,在邦交好的时候,外邦常常送东西进来,商王也常要替他们祝福;等到邦交一坏,商王不但出师征伐,而且还在祖宗的灵前祈求降下灾罚给他们。现在掘出来的许多商朝的东西,里面有咸水贝,有鲸鱼骨,由此知道他们和海上的交通是很密切的。猜想起来,这个王国当是介于现今的山东、河南、河北和山西四省之间;至于他们的宗主权所及,西边到陕、甘,东南到苏、皖,东边说不定越海到朝鲜,东北一定达到辽宁。他们的声威,既经这么远,所以他们的文化就取精用弘,各方面的文物都有使用的机会,他们能采南国之金,制西方之矛,捕东海之鲸,游猎于大河南北,以从事于文教的制作和武的发扬,全东亚再没有可与他们抗衡的国家了。
汤以后武功最大的王有两个,一个是武丁,一个是纣。武丁时有个强大的异族,唤做鬼方,他们的根据地在现今的陕、甘一带。大概为了他们的势力向东进展到今山西,离商都已近,武丁便领兵征伐,一打打了三年,才把他们克服。打一回仗要用三年工夫,在古代真是一个极大的战争了。那时商的强邻还有四个,东面的是夷方,北面的是土方,西北面的是方,西南面的是羌方。武丁曾用了五千人打土方,用三千人打方,又曾命他的妃子名妇好的带了一万三千人去打羌方,显见得羌方比别的方一概强盛。但征伐的次数,在现今已整理的材料里,伐土方、羌方、夷方,都只有几次,伐方却有二十六次之多,又可见捣的麻烦最为厉害。商的属国,如沚,如戉,都在西边时时受土方和??方的欺凌,他们也就时时到这宗主国来请求保护。羌方是汤时就来朝贡的,但在武丁时曾有些小变乱,结果仍被征服了。至于商的东方属国,有画,在今山东临淄附近,有兒,即后来的郳,他们和井方为邻,没有听说动过刀兵。
商的末叶有一件很重要的战史,就是纣征夷方。在纣的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一共对于夷方开过三次仗。夷方就是东夷,在今山东一带,当古代的济水流域,本是商的属国,在武丁时已闹过,到了这时又叛变起来。纣靠了他自己的才干高强,兵士众多,用了全力把东夷攻克,捉得许多俘虏而归。可是这回表面的胜利竟成了他后来失败的根本原因,为了打的太凶,把自己的国力闹空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周人乘虚而入,他再也没有力量去抵抗了。
周人立国在今陕西中部,起初不过是一个部落,经了三四百年的经营,居然成为西方最强大的国家。商朝封他们的君主为“周侯”,又和他们缔结姻亲,很想把这一个强族拉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下。不幸商朝有了千余年积累的文化,大家专喜欢讲究生活的舒服,渐渐把朝气换成了暮气。到末年,他们上上下下的人都爱喝酒作乐,喝得个人事不知,整夜叫闹,甚至把白天当作了晚上。他们的最主要的道德原是敬重鬼神,虔诚祭祀,但到了这时候,品行的堕落甚至偷窃到祭神的牺牲了。做官的也没有一点纲纪,只会互相欺骗。人民又时常闹意气,彼此结成冤家,全国仿佛一盘散沙。就在这时候,那文化程度不很高的周国急剧地兴盛起来了,他们有很大的地盘,很富的农产,很强的武力,还有刻苦奋斗的精神,试问在这个老大国家里享福惯了的人们如何挡得住这种锐利的侵略,于是商朝就像疾风吹落叶般地结束了!
从契到纣,依现在所知道的共为四十六王。商人传位的制度大致是兄终弟及的,一世可以不止一个人作王,所以从世数算来一共是三十世。年数现在已没法确实知道,我们猜测起来,从他们的初建国到灭亡,大约一千年是有的,从汤到纣,相传是六百年左右。因为他们始创文字,记出了他们的事迹,所以我们称商朝为有史时代的开头。
在春秋的末年,孔子为了寻求商朝的制度,特地跑到宋国去,但结果只有带着失望回来。现在离开那时又已二千四百余年了,孔子所能看见的东西我们也看不见了,我们对于商的历史将如何讲起?天大的幸运,四十年前商朝的甲骨卜辞发现于河南安阳,经过了长时间的发掘和研究,又加上旧传的材料,我们方得说出一个大略。安阳就是商朝的下半段建都二百七十三年的殷地,后来叫做殷虚的。因为这是一个长时期的都城,所以保有十二代君主的占卜遗物。为什么在占卜上会得保存历史呢?原来那时的国王做一件事必先占卜,祭祀的事不用说了,就是出去、回来,走到哪里,停在哪里,经过哪里,在哪里打猎,在哪里捕鱼,向哪方开仗,向哪方交际,都得占卜,也都得把占卜的事情刻在占卜的甲骨上,所以这些卜辞就不啻保存了他们的二百数十年的历史。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实在太幸福了,我们对于商朝历史的知识不但超过了汉以下的史学家,而且也超过了春秋时的那位征文考献的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