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天梯山,往南往西眺望,就能看见乌鞘岭和冷龙岭,那里黛青色的莽莽森林沉默不语。近处则是哈溪水库,水库水位低的时候,就能看见水底上涌的清泉。
由天梯山出左手,翻过东边山梁,不远处即是312国道,沿国道西行几十公里,就是武威城了。而整个武威,在历史的宏大叙事里,曾经何其威武响亮,凉州的盛名更不是盖的。
对大多数人而言,知道“凉州”一词,可能源起于王翰的《凉州词》,“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但凉州两个字,却比凉州词古老得多,它蕴含着沙场将士的铁血豪情,寄托着无数佛教徒的伟大宏愿,镌刻着边塞诗人的豪迈情怀。
凉州得名,缘起于西汉武帝元封五年(前106年)。当时西汉施行刺史监察制度,分天下为十三州,各置一刺史,凉州便是这十三州刺史部之一。此后一千多年时光里,凉州尽领风骚,风光无限,从霍去病河西开疆拓土,到十六国、隋末五凉政权的中心,从西夏辅郡的区域中心,到清初甘肃巡抚的暂驻,这里不仅是帝国版图向西扩展的前沿,同时还为华夏文明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但是,随着经济地缘的演变,凉州这段辉煌的春秋大梦已然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暗淡,曾经的过往也被人们渐渐遗忘,其中的故事却依旧鲜明,仍然值得我们去追溯回味。
一、文化承袭与营国模板
河西的辉煌,毫无疑问是从屯田开始的。这里的石羊河,在西汉时是一条大河,其流域发展出了当时河西最大的农兼牧绿洲。
到了东汉时期,云台三十二将之一的窦融凭借这一绿洲,牧兵养马,据河西达十余年以图自保,之后又追随光武帝刘秀攻灭了天水的隗嚣割据势力,帮助汉王朝将臂掖再次伸向西北。
到了西晋末年,中原经历八王之乱,匈奴又不时侵入中原,往来杀伐中,大批流民无家可归,前凉政权创立者张轨在动乱中力图保境安民,收容了中原大量逃难的流民。在这之后,前凉政权获得了一定的喘息机会,在相对安定的政治环境下收容了不少迁徙至此的儒家学者。随着河西儒学逐渐繁荣,中原文化在社会动荡中得以保全并发展,最终东渐反哺中原,成为隋唐文化和制度的重要文化来源。后来,北魏施行的均田制、三长制,无不受到凉州文化和制度影响。
今天依稀所见的武威的五城格局,其实是前凉张轨统治时对姑臧城进行了扩建,形成了东、西苑城、北城、匈奴城、南城的五城。而姑臧城,是霍去病夺取河西前,匈奴人对武威城区的称谓。我在《骆驼城,金色的北凉故都》一文中,提到的北凉王沮渠蒙逊就是武威的匈奴人。
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曾对此做过深入研究,他认为张轨以“拟于王者”的京都标准营建的姑臧城,特别是市南宫北的都城布局,不仅影响到北魏平城、洛阳和东魏都城邺城,还为隋唐的都城长安城的营建所承袭。武威人对这段历史过往的自信与骄傲,绝不是空穴来风。
二、鸠摩罗什与石窟密码
凉州不是边地,它是外来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传播的中继站,也是战乱中的文化高地,它深远影响了中原主流文化。佛教文化东传便是借其通道,逐步走向中原大地的。
在佛教文化东渐过程中,不得不提到的一个人物,就是鸠摩罗什。十六国时期,前秦统一北方之时,作为佛教史上的三大经译家之一,鸠摩罗什年轻时就已声名鹊起,被龟兹国王奉为国师,西域各国王公时常慕名而来向他求教佛法。
鸠摩罗什雕像
那时,苻坚刚刚一统黄河流域,正志满意得,野心膨胀,时刻图谋更大的疆域空间。他想借迎取鸠摩罗什弘法来入辅中原,进而实现对西域用兵的意图。382年,他派出骁骑将军吕光率兵七万,进军西域。
吕光不辱使命,用了3年时间大破西域诸国,385年,吕光得鸠摩罗什与西域珍宝班师归来,于途中得到前秦因淝水之战大败而分崩离析的消息,于是停在凉州以观动静。386年,吕光被部将姚苌所杀。史载姚苌出身羌人,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狡猾而残暴,这一举动给了前秦政权致命的一击,让帝国最终走向灭亡。而苻坚从前秦出逃后,与慕容氏开始火拼,姚苌“厉兵积粟,以观时变”,慕容冲攻入长安后,苻坚逃到五将山,被姚苌俘获。姚苌向苻坚索要传国玉玺,苻坚大骂姚苌,说“五胡次序,无汝羌名。违天不祥,其能久乎”。姚苌一气之下,将苻坚吊死。姚苌也不再东进,自立为王,在凉州建立了后凉政权。鸠摩罗什进退不得,在凉州被困达十七八年之久。
在羁旅期间,鸠摩罗什开始潜心钻研汉语,熟读汉文典籍,并在凉州设坛弘法,广收门徒,这为他后来的经译事业打下了良好基础。
攫取权力之后的姚苌,并没有回归到治理天下的主路上来,他与前秦余部的对攻中连吃败仗,后来发疯发狂、惊惧而死。公元401年,姚苌的儿子姚兴攻灭了后凉政权,复迎鸠摩罗什到长安,尊为国师,开始了他光耀千秋的译经事业。陈寅恪对此认为是“优于玄奘”的经译者。
鸠摩罗什圆寂后,北凉已经建国,北凉王沮渠蒙逊笃信佛教,他向后秦末主致书讨要鸠摩罗什舍利。在得到舍利以后,沮渠蒙逊便在鸠摩罗什精舍旧址上造宝塔供奉,同时修建了鸠摩罗什寺。
需要赘言的是,佛教自东汉后期传入中国后,到了这一时期,各地礼佛之风日盛,对中国社会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佛教成了统治者远柔外邦、近施王化的政治手段。沮渠蒙逊深谙此道,决定在天梯山开凿石窟。
天梯山并不是像后人所说,是因为险峻如登天之难才称其名的,而是因山体轮廓犹如一只出水大龟,沮渠蒙逊才将石窟位置选在了此地,并在有意无意中开创了中国石窟造像营建的先河。他召集凉州高僧昙曜等能工巧匠,率众劈山开路,先后开凿了天梯山石窟、马蹄寺石窟、文殊山石窟,而现在赫赫有名的敦煌莫高窟是它的后辈,只是那时的敦煌还不叫敦煌,而是叫吐火罗或者桃花石。后来,人们把这种石窟营造形式,自然地称其为“凉州模式”。
战乱当中,人口也是战争动员的一部分。北魏灭北凉后,就把凉州3万余户豪强迁到了平城(今山西大同)。北魏继续兴佛,“凉州模式”得到进一步推广,其形制又在云岗重现了。同样,洛阳龙门石窟也被打上了“凉州模式”的封印。要说天梯山石窟是石窟鼻祖也不为过。
三、凉州之热与西夏文字之谜
跨越800年的时间长河,凉州与佛教的渊源还在继续。
1246年,藏传佛教萨迦派掌门人萨迦班智达抵达凉州,其时他已60多岁高龄,与蒙古凉州王阔端举行了“凉州会盟”。这场具有历史意义的会盟,将西藏正式纳入了中国版图。从阔端开始,蒙古的王公贵族们纷纷皈依藏传佛教。萨班因年事已高,不再返回藏地,坚留凉州弘法,直到1251年圆寂。萨班侄子巴思巴此时也已长大成人,不仅聪明过人,更是精通佛法,正是他在大都劝说忽必烈皈依了藏传佛教,并且创制了蒙古文字,促进了汉藏蒙文化的融合。巴思巴也被尊奉为国师。
而“凉州”一词,毫无疑问源起于王翰的《凉州词》,但凉州词,却是唐代流行的一种曲调名,就跟当今的嘻哈音乐一样,除了王翰,还有孟浩然、王之涣、张籍、陆游等都写过凉州词。
凉州词曲调,究竟是悲凉还是悲壮,现在已无从考证,但后来许多诗人都喜欢这个曲调,旧瓶装新酒,古为今用,填写新的内容,流传至今的“凉州词”达数十首之多。这些诗作意境豪迈,融合了异域风格,成为大唐盛世中凉州文化的代表之一。
明清以降,凉州文脉兴盛,热度不减,当地儒学、文苑发展较快,文化教育繁荣。始建于明朝正统二年(1437年)的武威文庙,其中的状元桥、棂星门至今对莘莘学子还有影响,每年高考,有不少考生还要来此在桥上走一走。文庙内现存的石碑和匾额记录了明清以来凉州文化教育状况,这里因此被誉为“陇右学宫之冠”。
在武威文庙文昌宫桂籍殿前廊檐下悬挂着44块匾额,作者大都为凉州本地的地方名流和文人学者。这些匾额题写日期上起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的“化峻天枢”匾,下迄中华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的“文教开宗”匾,年代最久的匾额距今已达300多年,但都保存完好。漫步其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仿佛游历于过去的时光之中。
从清代开始,坐拥繁盛文脉的武威文庙就开始搜集散落于武威各地的金石文物,经过数百年不辍努力,今天文庙文物品类繁多,逐步成为远近闻名的博物馆。文庙中,最受人瞩目的当属国宝级碑刻西夏碑。
西夏碑的发现很有传奇色彩。1804年,武威本土著名的金石文献学者张澍发现了一块高大的黑色石碑,被砖封闭着。打开砖封,碑文的正面全是不认识的非汉字的楷体字,背面却是汉语,于是他推测这就是失传已久的西夏文。但要将一个个汉字和西夏文对照翻译,尽管学者们做了种种努力,却绝非易事。
一个世纪之后,1909年,俄国人在黑水城发现并盗走西夏文中文双语字典《番汉合时掌中珠》前,西夏碑一度是国内学者研究西夏文的唯一“字典”,保留了那个古老政权的文化余韵。后来,这本双语字典被复印回国后,破译西夏文才成为可能。
纵观历史长河中的凉州,它始终是一块有热度的地方。这个拉开帝国西进序幕的应许之地,它曾承载过往来杀伐征战的血腥,它曾保留下华夏文明的余脉,它曾演绎过中国历史上最壮丽的诗章,它曾拓展为东西方商旅互市最大的通道。
余响犹在,足音跫然。现在的武威,作为河西五市中人口最多的城市,已然走进了新的时代,兀自发出灿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