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劳动普遍,有好男好女,所以有好世景,历来辞赋诗文小说弹词里的城市与乡村,皆非莎士比亚、歌德、莫泊桑、果戈理的作品里所能有。
中国人游佛罗伦萨,见了西洋史上那样有名的城市原来如此污秽拥挤荒废,都很失望。英国玛丽女皇时的伦敦,亦只是王宫爵邸及商人的住宅漂亮,旁边就荒凉黑暗,女王晴天出游,得一贵族少年脱下外套,铺在街上的泥泞里,纔走了过去。美国人的小说「我儿」,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美国二三等城市的街景,简直天晚了就使人心发慌,连到现在,西洋的大都市亦必有一大块是贫民窟,那里街道上的太阳都是破碎污秽的。他们的乡村则过去除了地主贵族的堡垒,四周全是牧豕奴的土室,现在经过整顿,都装水电,但亦仍旧没有风景,那里的人家都像是职工的寄宿舍。
中国有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西洋则尽有大建筑而无闾阎,吃食也不讲究,而且无家。原来希腊罗马的竞技场剧场亦并不可喜,那是因为他们民间的一般建筑物都低陋,纔须如此特别设备,中国则灯节就在街上杂陈百戏,看各式灯翠与扮台阁一队队经过,有这样伟大的街景,故无须另建竞技场剧场。中国东西皆是生在万民的风景里,戏是露天搭戏台,去寺观亦多是为随喜,连街上的商店亦被当作风景游玩。汉唐人种桃李是在街上陌上,游春是满城人皆出去郊游.中国人过年放爆竹也是散入千门万户。
中国人是生活的全面皆与西洋的相异,中国可以也采用西洋的好处,西洋要学中国的好处可是很难,底下就来分说。
西洋建筑受杠杆力学的限制,所以强调柱,无论是希腊式的施有雕刻的石柱,或现代水泥钢骨嵌在墙里的柱。中国房子则是高级数学的,支点遍在自在,用砖瓦木石也建得起阿房宫柏梁台,阿房宫下可以坐万人,上可以竖五丈旗,柏梁台的承露盘上接霄汉.南北朝永宁寺高二百尺,隋朝干阳殿高一百七十尺,经日本建筑史学者伊东忠太考证,虽古今尺制稍异,但大致所记是实。砖瓦木石的强弱程度既不同,木材的重量又会因燥湿起变化,却能不感觉诸力关系会发生偏差的困难,造得这样高大而且经久。苏州及北京,即有许多明末清初的房子到现在还好好的在着,不像西洋建筑物的过了年龄只得统统拆掉。
西洋歌德式的建筑又强调尖顶,因为受重心与支点的限制。文艺复兴后平民化了,改用人字屋顶,但是有沉重感,现在率性只是个平台,变成了没有屋顶。西洋人楼居的迟,亦是为对天空有神性的畏慑,而屋顶问题的无法处理则更使人觉得无遮蔽的被打倒在地。中国人则有飞檐,便怎样的大建筑亦具飞翔之势,不觉其重。
中国的深宅大院有悠悠人间的光阴。外面小巷亦有一种深意,可以散步逍遥,此则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亦配置得亲切,整齐而疏落,虽如苏州绍兴那样人家繁密,亦长街小巷有余意不尽.。那深宅大院,是虽分为几家居住,亦每个单位皆是个具足,而仍不破坏全宅的统一。可是住在西式公寓的大厦里,则无论占了多少个房间亦总不能像一份人家。上海英国人建筑的几幢大厦,走廊里阴暗寒冷,四壁都是石头与钢骨水泥,像进了穴居时代人的洞穴,半天寻着号数,敲开门,进去有亮光的房里,生了下来只觉外面街上车马凌乱,世界离开得很远,洋房里的岁月就是这样荒荒的、挤压的。
洋房没有堂前。中国人可以在家里做大事,西洋人则必定在教堂与殡仪馆.洋房亦没有像中国这样好的回廊。中国房子又都有庭院,中等人家还有花园,西洋则要上等人家纔有花园,且多半只是草地,为散步或作网球场之用,所以必要到俱乐部去逍遥。西洋人是什么都讲用处,房子是为居住用的,庭园是为卫生用的,走廊是为走路用的,此外会客室餐室工作室卧室部严格规定用处。他们卧室的潦草,与整幢房子的奢侈不相称到可惊的程度,因其只为睡眠之用。
中国的大房子可以有许多间不派用场,人住的少亦不觉其空空落落,却仍旧亲切,因为房间自身亦有生命,它只要在着那里,就使人安心。而虽住的人多,亦画堂悄悄双燕语,而墙外行人亦闻得见墙内佳人笑。又或「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苏州杭州人家女子就喜欢门前小立,因为门前的小巷亦是风景,房子与人是这样的虚虚实实,说静也静,说热闹也热闹.。中国房子的天井什么也不陈设,或只摆一只荷花缸,或只种一株桃花李花,但见是一色的石砌地,这种简静也好。日本京都有一禅宗的寺,庭院惟铺细砂,放几块石头,是受宋朝的影响,中国民间家宅的天井并不讲禅理,却亦有这样的意思。而要繁华热闹,那是在后花园。
西洋房子又只知要光线,中国则还用窗纸来调和光,使之更柔更清,现在还没有一种玻璃能在这一点上代替窗纸。还有明暗亦要相配,厨房与厢房最亮,堂次之,堂后稍暗,闺房的光要很静,所以一宅之内亦有光阴徘徊。
西洋布置最忌两两对称,中国房子则可不忌,两廊与左右厢房都并列,使人不费心机.是因能并列,所以亦能参差,如经如权。中国的床柜箱笼盒瓶盆,亦形态变化之多为西洋所不及,那本领即在于能用正方正圆亦不呆板。中国东西是有点线的至正极成,故能逍遥,不像西洋的是许多要打架的点线凑在一起,各各是失意的。(文/古早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