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县城5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一共有3000座,每一座城市都变成了高楼大厦的样子。可中国文化在整个中国的城市中,已经彻底崩溃了,只剩下一点渣滓。”
著名建筑师、2012年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王澍在2016年“TEDx上海”活动中,呼吁城市向乡村学习。他说,他对中国的城市传统文化的恢复感到悲观,但是中国的乡村文化还有可能抢救。
2012年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王澍
(以下摘录自王澍演讲内容,根据Wonderworks提供的实录整理,有部分删减)
我出生在新疆,但是我的童年是在北京的胡同里度过的。2012年五月的某一天,我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了普利兹克奖。我在拿到了那个奖之后,让一辆专车跟着我,一直开到我小时候住的这个胡同,就是我的家,当时我的这个家正在被拆除。原来我记得它是个历史保护区,但是为了一个更加高大的目的,国家要在这修一个新的哲学与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我们家就被拆了。
中国县城以上5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一共有3000座,每一座城市都变成了高楼大厦的样子,我们大概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美国。可是,中国文化在整个中国的城市中,已经彻底崩溃了,只剩下一点渣滓。
中国人要的未来到底是什么?你跟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曾经深爱自然的一个国家,怎么会走上这样一种方向?在巨大的高楼大厦之下,普通人的那种卑微的日常的可爱的小小的生活还有没有价值?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选择呆在杭州。
杭州人喜欢说杭州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半边山水半边城”,也就是说中国人对城市的一个基本的看法是,建筑只占一半,还有一半应该是风景,两个加在一起才是一个城市的概念。
在过去的20年里,杭州扩大了10倍,也就是说现在城市的建筑和西湖的比例是10:1。当然我们还是幸运的,至少还有个西湖,如果没有西湖存在的话,我想我就要逃离这个城市,我要找一个我觉得可以住的地方去。
中国人一直有一种幻想,认为中国的文化在城市里毁灭之后就可以到乡村去找。这是我们的一个传统,每一次城市被毁灭之后,我们就到乡村去把我们的传统找回来,把我们的那种对自然的感受找回来,把我们的手工艺找回来,把我们生活里中国的那种味道找回来。
那么找的回来么?
浙江的乡村有4万个,在过去的10年里被彻底拆毁的有1万个,剩下的3万个里面被列入保护名录里的只有1000个,也就意味着剩下的2万9千个都可以随便拆,每天都在拆。
所以这是个问题,我们想象的那个罗曼蒂克的乡村还在不在?在过去的10年里,我带着我的工作室,我带着我的学生,在整个浙江省进行调查。中国很大,我觉得浙江省就已经很大,我们先把浙江的事情搞清楚。
如何在当代中国现实中,重塑乡土的文化身份?
城市化是否是唯一的发展出路?这里面是有一些问题的,我对这个事情一直是有疑问的,我们一直讲城市化,我们想象的全世界都是一样的,结果回来发现,只有中国是这样的。
那么传统到底还有没有价值?我们看到那种自然的、生态的(东西),对今天到底还有没有价值?传统的建筑都是手做的,在今天全部用机器的时代还有没有可能?
我想走的一条道路,我称之为充满差异性的更亲近自然的道路。因为最可怕的是搞出一种新的中国风格,又是一种概念化。因为真正中国的东西是非常丰富的,非常有吸引力的。当然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城市,因为城市在中国太强势。
中国美院象山校区
我们在杭州做的中国美院的象山校园,我称之为一个试图用乡村影响城市的实验。我们这个校园使用的全部是回收的旧的材料,当时我要回答的一个问题是当整个城市都在拆除传统建筑的时候,那些废料,那些曾经那么优美的,充满了尊严的,文化尊严的东西,像垃圾一样成山的堆在那里,总要有人做点什么,要面对这个问题给一个答案,这就是我们做的。
我们从乡村学到这么多东西,其实我一直想到这么一个问题,中国的乡村需要抢救。中国的城市传统文化的恢复,我个人认为是相当的悲观,几乎没有可能。
我对中国所有的城市都处在绝望的状态里,但是中国的乡村文化还有可能抢救,它不是在那里好好的,而是天天都在崩溃,如果你不抢救,10年之内就不存在了,全部消失,中国文化在这个地球上就不存在了。
我们从2012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做的一个工作就是在杭州旁边的富阳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子也是很有趣。我们在富阳做了一个全县调查,300多个村子,列入保护名录的只有一个村子,剩下的290多个都可以随便拆。
那么真正还有多少个村子值得保留?我们去做了个调查,后来发现,还有一点点传统东西的村子,也不过剩下20多个。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惨的状态,我们后来选择了文村作为启动点。这个村子没有被列入保护名录,我们的专家认为它没有任何保护的价值。但是在我眼里它就是有价值,因为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村落都有它的价值,每一群人生活在那里都有他的价值,你不能说没有价值。
我给文村起了个外号——“半残村”,基本上老房子只剩下不到一半,剩下都是新房子。
你用什么办法能把这个半残废的村子给救回来?
这20来个村子我认为可以做,因为一个生命你要是高明的大夫你还能把它给救回来。剩下的280个村子在我眼里我真的没办法。我医术再高明,他们已经死了,我救不回来了。这20多个村子,我们想把它救回来。
我们当时到村里,村里有个新的地,他们做了个规划,要造15栋新的农民的大house(房子),他们梦想着像美国人一样的生活,要做15个大house(房子)。
我当时看了之后就跟他们聊天,我说我们不能这样浪费土地,我们的前辈都知道我们的土地很紧张,我们看一下我们原来的村子的做法,这个做法太奢侈了。所以我们启动了这个工作,想办法帮助他们。
我们进入后,试图能够找到一个不同的做法。很多人说他应该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向自己学习就能发现很多道理。你看这是老的村子,密度多么高,因为土地非常的紧张,不允许那样奢侈的使用。
按照这样一个老的肌理我做了一个重新的设计。你看这个地,我做了24户进去,而且是疏密有致,感觉是从老的村子里自然地长出来,是做的到的。所以这个时候你就体会到建筑学的力量、设计的力量。
我是个很傻的建筑师,24个农居我设计了八种,每八种又设计了三种变化,所以就设计了24种。任何一个建筑师用商业利益去计算,都不能这样做,因为你必亏无疑,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当你面对这样一个生命,完全是另外一样的想法。
中国人的生活里,没有了院子,有和没有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们中国人一进门有一个堂屋,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个宗教,一个信仰。如果现在你去看新的农民的房子,没有院子,没有堂屋,祖宗都不知道在哪里。
所以我们新做的房子必须坚持,祖宗堂屋,当然还有别的,比如我厨房做的很大,我希望他们还能用传统的方式烧饭。
当然做到现在为止,做了四年了,做了一块新村,老村只做了一半。我们做得很慢,我认为这个东西不能快,快了要出问题。
文村新民居
这个是我们做的一个夯土的新民居,当时很多人说,农民不可能接受的,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我们当时做的时候,2013年的时候,很多农民是抵触的,反对的。当地的政府压力也很大。
今年春节之后村里面开了个会议,农民分我们设计的新房子,这就是个检验。他们第一批有13户获得了选房的优先权,村里给他们两个选择:
第一、是在我们设计的房子里挑一栋。
第二、村子里还有一块地农民可以去那自己造。
两个选择自己选,我感觉很好,必须要给人选择。最后的答案是,13户农民有12户选择了我们设计的新房子,有一户选择自己造。
更让我高兴的是前两天,我们美术学院的一个教授跑到我们村子里看,他说你的设计我看了,农民居然把烧柴的土灶又砌在你设计厨房里,这是你想的么?
我当时非常高兴,我说这就是我想的,我当时把这个厨房设计的比城里大的多,我就是希望有农民做这样的事情,把土灶砌回去,传统的柴烧的饭的味道才会出来,城里人不知道,山上的柴,杂木要定期清理的,不清理的话山里的植物不能够很好的生长。所以砍柴和烧柴在一定的范围内是必须的。更重要的是这些老人们能够轻松地开心地坐在那里,我们的工作没有打扰到他们的生活。同时你发现,他们多了一样东西,他多了一份对这个村子的自信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