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我了解的甚少。尽管每一个洛阳孩子都曾在命题作文中热情歌颂过龙门石窟,回想中我和我的同学们曾不止一次敷衍地写下“卢舍那大佛的浅笑如五月初怒放的牡丹花”这样艳俗的比喻句,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满怀惭愧。卢舍那大佛是龙门石窟最大的石刻,它的浅笑遍布洛阳各个旮旯——从中州路上的路灯到火车站小广告。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总是酷爱体量大的东西,当然咱们也并不只是那么浅陋。卢舍那地点的奉先寺石窟开凿于公元六百七十几年,武后临朝,仅凭这个开凿年代,它就值得被附会上全部奇特的野谈——这就是咱们小学作业和征文的主要内容,也是我最早关于龙门石窟的“常识”。因而被标记为武则天年代的卢舍那,当然一定是世界上最雍容华美、最大气磅礴、最容纳敞开、最积极向上的卢舍那。尽管坦白说,一座石刻能有啥容纳敞开,但是正如唐朝乐队歌中唱的:
忆昔开元全盛日
天下朋友结交情
眼界无穷世界宽
安得广厦千万间
我们永远都不会停止对唐朝的想象,因为想象唐朝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因此我至今对龙门石窟依旧知之甚少,不过,知道它美就够了。
为何叫做石窟寺?
龙门石窟当然不止有卢舍那大佛,天下也当然不止有龙门石窟,我从小就知道有云冈、莫高和麦积山,它们和龙门被并称为“四大石窟”,这是我们小学综合考试就出过的考题。我国群众特别热爱给人物或风景排座次,诸如四大名著、五虎上将、六大门派,不过排座次的旅行往往会忽略掉不少风景。巩义地近洛阳,巩义石窟寺所在的镇子干脆就叫做“河洛镇”,但是巩义石窟寺在坊间声明不著,甚至连一些当地人都不知道。石窟寺其实算是佛庙的一种,有石窟,有寺院,就像龙门奉先寺也曾是盛极一时的国家级寺庙一样,石窟寺可以笼统地代称佛教石窟,本来并不是巩义这处石窟的专有名字。巩义石窟寺被认为是北方地区北朝石窟的代表之一,是一处很值得去的名胜。
伊洛河——巩义的地理和其他名胜
巩义也称巩县,石窟寺门前的国保碑上写的就是“巩县石窟寺”,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图录也叫做《巩县石窟寺》。
虽然巩义今属郑州,但是西据汉魏洛阳故城只有44公里,从洛阳坐火车去只要半个小时。可惜大多是高铁,高铁站又离市区很远,所以早上从洛阳出发只好坐大巴去。汽车交通从洛阳到巩义不上高速,摇摇晃晃不堵车就至少两个半小时。不过恰好路过汉魏洛阳故城遗址,车窗之外能看到永宁寺塔基,一路也有好多古墓,反而更有趣。而且巩义汽车站附近有直达石窟寺的旅游专线,从火车站转车倒要多花40多分钟。旅游专线会路过宋永昭陵公园和巩义博物馆。巩义的宋陵一共有八座,永昭陵近市区,是最方便去的,不过荒野之间的宋陵石刻当然别有“彼黍离离”的味道。
博物馆藏有黄治三彩窑址出的三彩器,我在洛阳和西安看到的唐三彩精品不少,但是大多为盛唐墓葬出土,黄治窑晚些时候还烧造三彩玩具和外销器,特别有趣。
巩义博物馆藏三彩车
《读史方舆纪要》说,巩义之巩取巩固河山之义,伊河和洛河汇聚成的伊洛河流过,巩义和偃师隔河相望。晋辟雍碑就在伊洛河边的偃师大郊村,河边的村子过去多经营航运业务,村民们视这些石碑为镇河之宝,所以博物馆没能拉走陈列,不过据说当地保护得很好。巩县的伊洛河背后是邙山的黄土陡崖,这风景让我想起兰州黄河一侧的山,看起来易守难攻,很适合建城堡的样子。这里确实有座城堡,依山而建,名之“康百万庄园”,康百万当然不是主人真名,而是一个很诚恳的绰号。
杜甫的陵园和故居也在伊洛河沿岸,持石窟寺门票去杜甫故里还能打折。老杜出身京兆杜氏,他自称杜陵野老,可他出生在这里,也写过“洛城一别四千里”这样的句子,从伊洛河畔向西的偃师到洛阳之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那么杜甫的名句“月是故乡明”到底说的是哪个故乡呢?总之我想,杜甫是不太会愿意说自己是郑州人的。
巩县石窟寺
从巩义汽车站到石窟寺的专线有四十多分钟,穿过伊洛河,车票两块钱,要留好票根,过桥检票。石窟寺本有一座依石窟而建的寺庙,原物不存,复原出了一间小小的佛殿,院子中间有一棵盛开的腊梅,老树花开无丑枝,和整个景区非常协调,也很安静。
后边的大力山就是石窟所在了。一共有五座石窟,皆开凿于北朝,但石壁上也有不少唐人雕刻的造像题记。第一窟开凿最早,其次第四窟,大约在6世纪初,宣武帝景明年间(宣武帝元恪的景陵在洛阳北郊,现在是洛阳市古代艺术博物馆),这也是唯一开放可以进去的两座石窟。宿白先生对巩县石窟寺的年代做了很详细的类型学考察,比如第一窟座下的狮子是不举爪的,而北朝晚期流行举爪的狮子。
一号窟石刻
石窟寺开凿的时代大约与龙门皇甫公洞和魏字洞相近,有不少相似题材的石刻造像。但是巩县石窟寺多为龙门所没有的塔庙窟,这一点上倒更像云冈石窟。依照宿白先生在《中国佛教石窟寺遗迹》的定义,塔庙窟是石窟寺的一种,“僧人打坐修行时要思念佛像,必然要在打坐前礼拜佛像,观看佛像,所以在禅窟附近要开凿佛庙,早期的佛庙就是塔,所以佛经中叫入塔观像,这样的石窟叫塔庙窟”(第7页)。龙门石窟则多为方形佛殿窟,洞窟中有宽敞的空间。巩义密迩洛阳,开凿于北魏迁都之后,但旧都平城的影响尤在。在我这个看热闹的外行人眼中,龙门唐代的石刻造像太让人印象深刻了,遮蔽了北朝石窟的风头,反而巩县石窟寺让我觉得更“北朝”。
龙门石窟万佛洞唐永隆题记
直观上感觉,北朝更加奇伟瑰怪一点,也许是因为那更遥远吧。其实迁都虽然至孝文帝始,但是直到宣武帝景明二年,洛阳城方才基本建成,逯耀东先生在《从平城到洛阳》中依靠史料得出这样的结论:“孝文帝为了实现他的文化理想而迁都洛阳,但因匆匆规划洛阳的新都,许多平城建筑色彩,被涂抹在了洛阳的设计之中。”(《从平城到洛阳》第158页)而在石窟寺里,恰好可以最直观地印证这个观点。平城时代的想象力野蛮生长,一直延续到洛阳以东的地方去。
巩县石窟寺最为著名的是第一窟西壁上的帝后礼佛图。第一窟内有“上仪同昌国侯郑叡赠开府陈州刺史息乾智侍佛时”及“叡妻成郡君侍佛时”的题记,据宿白先生考证,郑叡为北周高官,又出身荥阳郑氏这样的高门,在北朝那样重视门第身份的时代,这样的人似乎不太可能将自己的铭记冒刻于废朝皇室所开凿的石窟中。因此巩县石窟第一窟最初的主人是谁,尚难定论。(《中国石窟寺研究》第163~164页)
即使是最为精巧的榜首窟,实际上也是未能完结的著作,第二窟只是开凿出了窟形,第四窟石壁上有些当地雕刻草率,不难猜测这和北魏孝昌之后的许多变局有关。石窟开凿之初,正是洛阳伽蓝大盛之时,京城仕女闲来就去寺庙里吃吃瓜看看戏,似乎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人。《洛阳伽蓝记》所谓的“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的盛景,转眼间成丘墟,一个年代这样快就完毕了。而我们现在居然还能看到这儿的满壁繁华,幸乃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