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古建筑类型中,古代园林中的亭台楼阁最讲究起名,希望用文字的方式对建筑及其周围景观的主题进行总结和归纳,具有渲染意境、引发联想的功能。在很多园林的建设过程中,建筑名称并不是预先完全设定好的,而是建成之后再加以品题,宛如书画作品上的题款,具有画龙点睛般的意义。《红楼梦》第十七回贾政曾说:“若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虽为小说虚构的情节,却反映了古代的实情。
秦汉时期的园林建筑相对粗犷,名称也比较质朴。西汉上林苑中有许多独立的楼观,分别叫昆明观、蚕观、平乐观、远望观、燕升观、观象观、便门观、白鹿观、三爵观、阳禄观、阴德观、鼎郊观、鱼鸟观、走马观、上兰观、当路观等等,大多直接根据其功能来起名,例如白鹿观位于白鹿原上,周围驯养大量白鹿,可供观赏、射猎,细柳观建于大片柳树林中,走马观前可表演马术,观象观相当于观察星象的天文台,蚕观是饲养春蚕的地方。
后世园林建筑的题名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文学色彩更加浓厚。北朝洛阳华林园中有九华台、清凉殿、临涧亭、临危台、瑶华宫,南朝建康华林园中有清暑殿、通天观、景阳楼、华光殿、凤光殿、兴光殿、醴泉堂、一柱台、层城观,诸名刻画景致,模拟仙境,引人遐思,当时的君臣纷纷为之吟诗作赋。
唐代以后,园林中经常出现成套的景名,大半与建筑有关。著名隐士卢鸿(又作鸿一)在嵩山建造了一座东溪草堂,设有十景,其中建筑包括草堂和樾馆。大诗人王维在蓝田山谷中利用废园旧址建造了一座辋川别业,其主体庭院名为“辋口庄”,另设二十景,一部分是谷中原本就有的自然山水与植被,另一部分是在山水间点缀的建筑,如用银杏木做屋梁的文杏馆、两处独立庭院南垞和北垞、竹林中的小筑竹里馆。这些景名成为后世许多园林建筑竞相模仿的对象。
北宋名臣司马光曾经在洛阳建独乐园,其中分设七座主要建筑,分别为读书堂、钓鱼庵、采药圃、见山台、弄水轩、种竹斋、浇花亭,造型各不相同,同时与七位古人的风雅事迹逐一对应:勤于读书的董仲舒、隐居垂钓的严子陵、深山采药的韩伯休、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池州戏水的杜牧、爱竹成癖的王子猷、浇花自娱的白居易,人在园中,仿佛与七位先贤结伴而居。
比司马光年代略晚的学者李格非作《洛阳名园记》,盛赞独乐园的妙处,还提到洛水之北有胡氏二园位置绝佳,景色深幽,但是“亭台之名皆不足载,载之且乱实”——批评园中建筑的名字起得不好,降低实景的价值——比如“玩月台”“学古庵”之类,看上去确实没什么道理。
明末清初文士张岱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对于园林也很有研究。他在给友人祁彪佳的信中专门谈到:“造园亭之难,难于结构,更难于命名。盖命名,俗则不佳,文又不妙。名园诸景,自辋川之外,无与并美。”他认为给园中亭榭景致取名既要避免俗气,又要防止过分文雅,比造园还要难,唐代辋川别业之后,再也没有好的题名了。同时却对祁家的寓山园大加赞扬:“诸胜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处,无一字入俗,到此地步大难。”寓山园建筑有水明廊、读易居、听止桥、溪山草阁、友谢轩、太古亭、选胜亭、虎角庵、妙赏亭、志归斋、酣漱廊、烂柯山房、约室、寓山草堂、静者轩、远阁、试莺馆、即花舍、远山堂、四负堂、八求楼等等名目,清新隽永,宛如一组词牌,令人印象深刻。
不过明清江南地区的园林建筑有很多上好的题名,不在寓山园之下。这些名称往往从经典的诗词文赋中提取典故,为亭台增色不少。如苏州拙政园的与谁同坐轩源自宋朝苏东坡的词:“与水同坐,清风、明月、我”,直接将游者与风月融为一体。留园的涵碧山房以古诗词中常见的“涵碧”二字来形容山池之间的厅堂,大有静逸之气。网师园的月到风来亭源自理学家邵雍的《清夜吟》诗:“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点出观赏此亭的最佳时刻。退思园中模仿画舫的建筑名叫“闹红一舸”,表现出独特的动感和盎然的春意。
相比而言,北方皇家园林和私家园林的建筑取名比江南地区稍显逊色,但佳辞妙题依然层出不穷。康熙、乾隆两位皇帝给承德避暑山庄各题三十六景,康熙所题均为四字,乾隆所题均为三字,前者意境空灵,后者偏于写实。颐和园的前身清漪园中的“望蟾阁”“景明楼”“山色湖光共一楼”“写秋轩”、“霁清轩”,北海中的“濠濮间”“镜清斋”,都可算是很好的题名。另外,北京半亩园有“琅嬛妙境”“海棠吟社”,青州偶园有“佳山堂”“近樵亭”,保定莲花池有“宛虹桥”“藻泳楼”“响琴榭”,各有各的精彩,可与江南园林媲美。
给园林建筑取名,往往需要搜肠刮肚,大费周章,才能找到好的用词。《红楼梦》详细描写了贾政、宝玉父子与众门客对大观园各处景名反复推敲的过程,堪为佐证。
宝玉小小年纪就对题名问题很有思考,提出几条重要原则:一是编造新名不如直接采用古人已有的名章隽句,因此用唐诗“曲径通幽处”来题入口处的假山,比众门客提议的“叠翠”、“锦嶂”、“赛香炉”、“小终南”之类的词藻要好得多;二是用典故不能过于直露或迂腐,而是应该雅致浑成,故而桥上小亭用“沁芳”两字优于源自《醉翁亭记》的“翼然”和“泻玉”;三是既不能脱离实景胡编乱造,也不能辞不尽意,比如同样形容怡红院,“红香绿玉”就比“崇光焕彩”更贴切。这些道理实际上是曹公本人的心得,放在别处也同样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