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以来,南宗禅在士大夫群体中逐渐兴盛,文人与禅宗的结合,不仅推动了禅宗的流行与演进,同样也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审美情趣与思维方式。
与此同步,古典园林也迎来了它的成熟期。正如葛兆光先生在《禅宗与中国文化》里所指出的那样:中国式的禅宗是「直观地探索人的本性的伦理学,是应对机智、行卧三昧、表现悟性的对话艺术,是自然清净、行卧自由的生活方式与人生情趣的结合。」
士大夫们对禅宗的热爱与痴迷毫无疑问会反映在园林的筑造中,于是古典园林这一私人领域,便被打下了深深的禅宗印记,并由此奠定了古典园林的审美基调。
从辋川别业到履道坊园:
古典园林经典范式的形成
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园林,当属唐代诗人王维所营造的辋川别业。
宋代以来,王维在诗学、画论、宗教、园林等多个方面均得到推重,不仅他本人的生活方式与审美情趣被树立为士大夫的标杆,辋川别业也成为文人所向往的理想之境。
关于辋川别业的结构与组织形态,在王维及其友人的诗文中都有详尽记述。王维在晚年时,创作了《辋川图》,再现了这一私人园林风景。王维晚年对政治失望,加上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于是营造辋川别业,隐居其间。
他的友人裴迪可能也是佛教信徒,王维的名作《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便是邀请裴迪共享山中禅境的一封书信。王维与裴迪分别创作有《辋川集》二十首,抒发了对禅宗所倡导的清净自然境界的追求。
辋川别业由多种景观组合而成,每一处都有独特的景观内容,可大体可分为山景与水景两大类别,他们有所差异,又相互映衬,反映出王维追求山水交融的审美之境。
在园林史上,王维的辋川别业标志着盛唐士人的园林整体设计和营造已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
△《辋川别墅图卷》局部·赵伯驹·宋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在《终南别业》一诗中,王维更是把园林观赏跟禅宗思想直接联系了起来。园林中景物的布置,体现了「澄怀观道,静照忘求」的审美取向。在辛夷坞一景中,王维写过一株开放的辛夷花: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禅宗强调以心观万物,万物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而诗人也正是在心中见证了这一株芙蓉花的开放与凋败,可以说,辛夷花正是这一景观的灵魂所系。以物见心,以心观物,王维笔下所再现的辋川别业中的细节景致,无不体现出禅宗烙印。
白居易式的生活情趣向来为人所称道,在他之后,中国私人园林的设计才真正达到成熟之境,奠定了此后私人园林的经典范式。
白居易本人是首屈一指的造园家,他提出了一系列构建士人园林的艺术技巧。虽然大多数的士人不具备王维营造辋川别业那样的财力与空间,但对隐逸生活的期待,又诱惑着他们去营造一种跟自己相合的新型私人空间。
白居易在《中隐》诗中所构建的蓝图,就是在禅宗思想影像下的产物,而它也为同时代及以后的士大夫,提供了一种简单易行的理想生活类型。
白居易扬弃了王维式的隐逸生活和山居园林,「中隐说」的提出有力地解决了仕与隐的矛盾:只要能够保持清净自然的心境,即便不逃离城市,也同样可以达到隐逸的境界。这便是禅宗所主张的「本心清净」与「见性成佛」思想。
白居易还提出了小中见大、移步换景等多种园林设计范式。洛阳城里小规模园林的经营,既赋予了主人无尽的审美享受,同样也给中隐生活提供了空间条件,这一新型园林成了平衡社会责任与个人生活的中间纽带。
可以说,白居易的园林设计理念很好地实践了「芥子纳须弥」这一禅宗思辨。他在《醉吟先生传》中写道:
「所居有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榭舟桥,具体而微,先生安焉。」
白居易的理想正是在这样小规模的空间里再现一个阔大的山水图景。在这一理念的指导下,他精心营造了位于洛阳履道坊的私人园林园。
这种「壶中天地」式的思维方式无疑是受到了禅宗思想的影响。正是在对禅宗兴趣浓厚的白居易手中,古典园林完成了新经典范式的塑造。
王维超尘高蹈的园林生活固然令人向往,而白居易式的园林却更贴近大多数文人的实际情况,此后的士大夫无不在他的审美原则下布置园林,造园也从此成为古典文人情趣中最为精致的一部分。
△文徵明《真赏斋图卷》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壶中有天地:
禅宗理念与造园原则
明清的私家园林大多试图营造出一中寂静闲适的氛围,这无疑受到佛道二家的影响。园林为士大夫提供了一种寻求性情自得的理想空间,让他们能够借助有限的物质实体感受无限的精神世界。
众所周知,禅宗历来崇尚不立文字的顿悟境界。园林主人也正是想要借助这样的环境,来达到一种在山水花鸟中自解自悟的效果。明清园林的造园情趣处处流露出禅的色彩,而这也正是对白居易式经典园林的遥相呼应。
园林设计的主要目的是为主人提供息心养性的场所,景物布置都要遵循自然浑融的整体格局。禅宗讲求「即心是佛,亦复如是。除此心外终无别佛可得,离此心外觅菩提涅槃无有是处。」(《达摩血脉论》)
正因如此,造园人的目的在于使欣赏者的心灵能够在客观中得到观照,通过借助景致的暗示、象征手法,达到澄怀观道的效果。禅宗的观物方式迥异于中国传统美学中的「以我观物」,它是一种对「物」的直觉关照,在保持心灵虚空澄明的前提下,以直觉体证遍布宇宙的真实本体。这正是造园者的终极追求。
△《辋川别墅图卷》局部·赵伯驹·宋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从总体格局上看,古典园林自白居易以后,就讲究在有限的空间内组织景致,从而达到无限深远的审美意境。这样的思维方式同样来自佛教:「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地藏菩萨本愿经》)
在禅宗思想的影响下,园林设计者通常取意于自然界的真实山水,再将其模拟浓缩于园林之中,并最终构成一个整体,给欣赏以无限的想象空间。
禅宗把「空」作为核心的理论范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即是对这一理想境界的描绘。古典园林的设计同样深刻地体现了这一原则,以虚见实的景观组织处处可见。
苏州园林中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对借景手法的巧妙运用,尤以沧浪亭与狮子林最为出名。从漏窗望出去的景色似在有无之间,借助阳光、树荫和窗格的遮挡作用,将含蓄之美发挥到极致。
除采用借景、对景、分景、隔景等实景的组织方式外,古典园林中还尤其重视声、影、光、香等虚景形成的效果,以增加空间的层次之美,这些无疑都共同构成了禅宗所崇尚的空明之境。
禅宗的精神实质本在于向内探求,直彻心源,而这一理念又深刻影响唐代以来文人的心理结构与思维方式。古典园林的建造正是由此为出发点,试图为追寻自在澄明的士大夫们提供了一方净土。其内在的审美情趣带有深深的禅宗印记。
虽然物质实体组成的空间是有限的,但是它们却为过去及未来的欣赏者,构建出一个无限的精神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