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瞬间,“佛系”就成了一个热门流行词,社交平台上的青少年们全都自称自己是佛系男子、佛系女子,此外还有佛系追星、佛系购物、佛系员工、佛系恋爱、佛系学生等各种说法。那到底什么是“佛系”?“佛系”与早前流行的其他青年亚文化,比如“丧文化”,有着怎样的联系和区别?
佛系:放弃抵抗,因为抵抗无效
和时下不少青年亚文化一样,“佛系”一词也可以在日本找到源头。这个词语中,“系”意为类型,突出的是“佛”,借鉴的是佛教讲求超脱世俗的人生态度,指涉的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一切随缘”为指导精神的生活方式。
早在2014年,日本杂志就推介过“佛系男子”。而在日本和中国年轻人中都颇具人气的小说家青山七惠,在一系列作品中对于日本年轻人的生存状态有着敏锐而精准的刻画。在她获得2007年芥川奖的小说《一个人的好天气》中,主人公的分手状态就是佛系恋人的状态。小说中“我”去男朋友阳平的家里,打开房门发现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小说如是描写接下来的场景:
“哎哟哎哟。”
我吃惊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哎哟哎哟。”
看着两个女孩这样不期而遇,穿着脏兮兮的无袖衫的阳平,傻瓜似的学着我说。
而“我”对阳平说了句“太差劲了”后,就走出来了。“我”的内心活动是:“我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憎恨。就好比期末考试结束后,往家走时的心情。”好像分手也不是一件大事,一切随缘,顺其自然。
至于“佛系”一词在中国社交网络上的走红,最早可以追溯到“佛系追星”这一说法的流行,指的是深度介入过饭圈的粉丝,最后希望远离纷扰,转而追求的一种心如止水,不动怒,不吵架,不控评,不反黑的一种“爱与和平”的追星方状态。佛系追星的核心是——不撕。有谣言,那都是过眼云烟哪;不追求热搜热榜,那都是梦幻泡影哪;你捧他我冷漠,你骂他我打坐,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当然了,如果真爆绯闻了,明天换个爱豆粉呗。
在狂热粉众多的饭圈,佛系追星就像是性冷淡般的存在,这个词很快在微博火了,一大堆佛系组词随之而来。比如佛系学生,本着“一切服从领导安排”的原则,即使在食堂饭菜中吃到蟑螂也会不动声色地夹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佛系员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交代下来的任务从不推辞,但也绝不会主动,工作质量永远保证合格,但从来不会有惊喜。……
“佛系”说一切随缘,但这“无所谓”背后却不一定是真的不在意。所有关于所有“佛系”的组合词里,背后都有一个“内心OS”。佛系追星之所以不撕,是因为他们认为跟脑残粉撕起来天昏地暗没完没了,既分不清胜负还累死累活,所以佛系追星的往往是一些老粉,不是他们看淡了饭圈风云,而是他们撕累了。有人如此调侃佛系追星平静如水的表情下内心的OS:我有什么办法!!!我再生气哭天抢地他不会care!!!公司也不care!!!老子看开了!!!
所以,与其说佛系是“一部无所谓生活史”,倒不如说佛系是“一部放弃抵抗生活史”或者“一部妥协生活史”。年轻人之所以自称“佛系”,试着看开一切,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便自己看不开,事情也依旧解不开;他们自觉放弃抵抗,是因为他们知道,很多事情抵抗了也不会产生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那还不如假装豁达,让自己好过一些。
不难发现,无论是“丧文化”“佛系”,还是“保温杯是中年人的象征”“第一批90后已经秃了”,这些青年亚文化流行的背后,是因为年轻人共同分享着一个时代背景:户籍、房价、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让这一代的年轻人背负着巨大的负担。这样的背景下,有的人感到“丧”,有的人心态“早衰”,也有人最终成了“佛系”——他们没有放弃,也不是毫无作为,而是但凡现实给了我什么,我就接受,也不试图去做改变;反正人生不如意事八九,我守着那如意的一两样就成。
不是“丧”,因为有所“执”
乍一看,“佛系”与蔚为壮观的“丧文化”倒有点相像,对人世间诸多事情的态度都是“无所谓”,爱怎么的怎么的,该怎么的怎么的,就这样赖活着呗。但细细琢磨下,二者又有所差别。“丧”是不想工作,漫无目的,情绪低迷,欲望低下,什么都不想干;但“佛系”仍有所执,只是对于所执的东西,它不再在意。“丧”不想工作,“佛系”该工作工作着,只是别指望我努力;“丧”是不想谈恋爱,“佛系”是恋爱我谈着,但我不吵不闹不作就这样搭伙把日子过了;“丧”是欲望低下,可能对购物都没有激情,“佛系”是东西还是要买的,口红还是得涂的,看到合适的买下来,不合适也懒得退了……
电影《猜火车》中有这么一段著名的台词,“选择生命,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可恶的大彩电,选择洗衣机、汽车、雷射碟机,选择健康、低胆固醇和牙医保险,选择楼宇按揭,选择你的朋友,选择套装、便服和行李,选择分期付款和三件套西装,选择收看无聊的游戏节目,边看边吃零食……选择你的未来,选择生命……太多选择,你选择什么,我选择不选择。”这个台词很是准确地说出了“丧”的人的心理:太多选择了,人生太令人疲乏了,所有我不选择。“佛系”同样察觉到人生的疲乏,但太多选择,我该选择什么我还是选择了,工作我要,房子我要,朋友我要,衣服我要,零食我也要——只是对待这些选择,热情和激情都消逝了,一切随缘。
可见,“佛系”无所谓的表面下,是假洒脱。佛教的超脱是“无我”,是无所执,是放下欲望;而“佛系”是在有所执、却无法完全如愿的基础上,追求一种尽量让自己自在放松的形态,二者只是“形似”。值得一提的是,“丧”的无所执当然与佛教的无所执也不同,前者是消极地赖活着,后者是以此为基础积极地追求一种圆满的精神境地,并“化人间为庄严净土,变地狱为极乐世界”,二者差之千里。
不抵抗的抵抗:弱者的武器
从某种意义上讲,“佛系”与“丧文化”一样,是强势生活下弱者的一种自我保护。他们通过构建一种新的话语体系,找寻新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他们以“无所谓”的态度降低了心理的期待值,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了也不会觉得可惜。
不过,“佛系”的放弃抵抗是否意味着,在艰难的现实面前,它是毫无力量的?
并非如此,在某些情境下,不抵抗反倒成了一种抵抗。耶鲁大学政治学和人类学教授詹姆斯·C·斯科特在《弱者的武器》一书中,为我们提供了弱者“隐藏”的反抗形式。他以马来西亚的一个村庄为研究对象,发现了农民温顺的表面下,与榨取他们的劳动、食物、税收、租金和利益者进行着持续不断的斗争,只不过农民的反抗形式颇为日常,也不甚起眼,比如偷懒、装糊涂、开小差、假装顺从、偷盗、装傻卖呆、诽谤、纵火、暗中破坏等。斯科特指出,农民利用心照不宣的理解和非正式的网络,以低姿态的反抗技术进行自卫性的消耗战,用坚定强韧的努力对抗无法抗拒的不平等,以避免公开反抗的集体风险。
也就是说,马来西亚农民深知公开抵抗的风险,也知道集体抵抗很难成功,由此在温顺的表面下,他们通过偷懒等种种小手段进行着坚韧的、持之以恒的“日常的抗争”,一点一点地蚕食不合理的政策和制度。这种抗争,就是弱者的武器。斯科特对此是持乐观的态度的,就像有人评述总结的,“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看到的是避免最坏的和争取较好的结果的一种精神与实践,而这恰恰构成了支配与反抗的历史及其复杂而微妙的互动关系与持久张力。”
同样,当“佛系”指涉的对象是机关、机构或政策时,我们会发现,“佛系”的不抵抗也有可能是一种武器。面对着“996”、不涨的工资、难搞的客户、冷血的老板,佛系员工不敢辞职,也承担不起反抗的风险,他们只能笑嘻嘻地接受。但他们对工作不热心、不热情、混日子的“佛系”状态,在一定程度上也反噬着不合理的工作机制,他们以消极表达了不满。而如果以整个时代为对象,年轻人推崇“佛系”的生活状态,也是一种武器。房价太高,我们不买,你爱卖卖谁去。不过,如果真的迎来一个年轻人低欲望的社会,前景或许也未必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