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史家多以其现代史学为具有所谓“普世价值”的学问,亦自以为彼所研究的中国史也优胜于中国学者,而不少中国学者也往往以为“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所以凡西洋学者所写的有关中国之书,不论优劣都受重视,乐于翻译引进。洋人研究中国历史或有身不在庐山的优势,但若凭其文化的偏见、理论的偏执以及双重标准而放言高论,岂能盲从?例如名重一时的美国汉学家史景迁著书立说,论明代张岱,却不能卒读张氏文,谬误百出,而海峡两岸竞出译本,洛阳纸贵。甚至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美国年轻学者裴士锋妄指湖南人不是中国人,而此谬论也有人急于译成中文。
所谓“清朝不是中国的朝代”,其说乃是战前日本学者“满蒙非中国论”的翻版
近年所谓“新清史”的流行,尤令人关注。其说直指大清非中国,华语世界竟有不少学者也认为应该虚心向外人学习这种论调,且有觉其新颖而从风者,甚至还认为是了不起的新发现,无不显示人文自主性或历史解释权之丧失。吾人须知所谓“新清史”,实欲以后现代解构理论,颠覆大清为中国朝代的旧清史。以彼所见,清帝国乃中亚帝国而非中华帝国,而中国不过是清帝国的一部分。
没有料到,“新清史学派”的领军人物欧立德(MarkElliot)居然自承是“跟随冈田英弘教授学习”,在其书里也提到了受日本学者的启发有多大。启发欧立德的冈田英弘,就是《从蒙古到大清》一书的作者,他不认为元、清是中国的朝代,所以中国不应承继元、清的疆域。他说忽必烈建立蒙古帝国一部分的元朝,元顺帝败退蒙古后,元朝并未亡国而是进入北元时代。大清建国之初便继承了北元,而后征服了明朝的领土。简言之,大清所继承的是蒙古而非明朝。这就是冈田之书的核心论点,而“新清史”论者显然认同此一核心论点。其用心就是要质疑中国的疆土,还看不明白吗?
“新清史”论点的主要依据何在
“新清史”论者必须要质疑“汉化说”,因“汉化”涉及清朝的本质。柯娇燕拒绝汉化之说最激烈,她痛斥此词“观念不清,思维乏力,在实际的历史研究上没有价值”。哈佛中国史教授包弼德也认为“汉化”用词不妥,建议以“文明化”来替代“汉化”。然而所谓“文明化”之“文明”非即“汉文明”乎?然则,所谓“文明化”岂不就是“汉化”的代名词,又何必多此一举?
大清盛世号称“中国风”,但欧立德欲以“满洲风”代之,认为“汉化”淡化了征服王朝在历史上的角色,满汉之间的文化差距虽然逐渐缩小,然而族群界限却愈来愈严,所以必须要去除“汉化”在中国历史书写上的核心地位。他批评汉化论者忽视了基于相同背景而拥有共同的历史记忆,以及承担本族共同命运的族群意识与我族认同。此即欧立德所谓的“族性主权”(ethnicsovereignty)论,认为其重要性超过儒教的正当性。他说满族靠“军事”与“威吓”以少数统治多数,意在划清满族征服者与汉族被征服者之间的明确界限,使之壁垒分明,以便说明权力完全掌控于满人之手,与中国无关。如果“族性主权”可通,美国的黑人也拥有国家主权吗?其实族性认同与国家认同并不矛盾,不同族群只认同一个国家的主权,中、美以及其他多民族国家皆如此。
清帝不是中国的皇帝吗
欧氏以及许多欧美人坚持说,汉人才是中国人,因他们不认为中国是多民族国家,所以欧立德才会说:乾隆是“非中国人的中国统治者”(non-ChineserulerofChina)。但是清帝自称是中国的皇帝,不仅崇儒,对孔子有前所未有的尊敬,使儒家经典以及各类文集大量流通,清朝可说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儒教化的朝代。中国台湾学者甘德星曾用四份康熙遗诏,驳斥“清帝不是中国皇帝”的说法。他说遗诏是国家权力转移的关键文书,显示了满汉一体意识。从遗诏内容可知,康熙自称是中国皇帝,满文译本亦不作“汗”,而作“皇帝”,他是“中国至圣皇帝”,或“统驭天下中国之主”,他所统治的都是“中国之人”。更不必说康熙在遗诏中一再引用汉典,将“满清纳入中国王朝的历史系谱之内”。所以,大清即中国,其重心在关内汉地,康熙是以汉地为中心的中国之主,而并非以中亚为轴心。康熙如此,之前的顺治与之后的雍正、乾隆诸帝,亦复如此。
欧立德有一大哉问:“如果满洲人如此认为是中国人,雍正皇帝何必要花时间发表《大义觉迷录》,来昭告每一个人?”欧氏显然误读了雍正皇帝的意思,雍正的用意有二:一是极力驳斥他失德的谣言(取皇位不当,流言来自他的兄弟),因有德者即合法,才合乎儒家仁德的理想。二是强调夷夏一家,论证满清统治中国的合法性,明言华夷之别犹如籍贯之不同。至于谁主天下,有德者即有其位,“盖德足以君天下,则天锡佑之,以为天下君”。雍正如此明白说要“为天下君”,就是要做合法的中国皇帝,如果不认同中国又从何说起呢?
无论满、汉,族群认同并不影响国家认同
欧立德强调八旗制度,说是“为维持满洲的族性认同,以及持续大清统治扮演了充满生命力的角色”,以彰显满族国家的特性,并掩盖中华帝制的属性。其图谋势必会碰到史实的铁板,早在1936年孟森已发表有关八旗制度的长篇大论,文中一再提到清太祖努尔哈赤所创之八旗制度,以八旗平列,为其所定的国体,全国“尽隶于八旗,以八和硕贝勒为旗主,旗下人谓之属人,属人对旗主有君臣之分”,所以八旗可以说是像联邦制的“联旗制”,而各旗之属人除女真族之外,也包括蒙古族、汉族、俄罗斯族、维吾尔族、藏族等,并不是欧立德所谓的“族群认同”,而是认同旗主,是一种君臣的封建关系。然而,当满清入关称帝后,这种封建国体无法适应大一统的帝国。清帝为了君临天下,创宇内一统的局面,不得不破八旗原有的立国精神,因八旗共治、八王议政与推选之制实在有碍皇帝之至尊。
对清帝而言,除仰慕汉文化之外,汉化更有实际的政治需要。欧立德视而不见,强以为直到20世纪八旗始终是“纯正的制度”,更亟言八旗与满洲族性与认同的关系,居然想要否定后现代极端理论都不敢拒绝的基本史实。事实上,无论满、汉,所认同者非其族群,乃大清皇帝及其所承袭的中华帝国,国号曰清,所以族群认同并不影响国家认同。大清向西扩张也是靠大一统国家的实力,大清国的根本在中原,国都在北京。
乾隆毫不含糊将其本朝(清朝)视为四千余年中国历史的承上启下者,中华史学传统之执行者,以大一统为中国正统之继承者
乾隆皇帝更以中国历史为己任,自称“春秋者,天子之事”,推崇中华正统的《通鉴纲目》,并修成《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一书,将“隆古以至本朝四千五百五十九年事实编为一部,全书凡正统、偏安天命、人心系属存亡,必公必平,惟严惟谨而无所容心,曲徇于其间;览是书者,凛天命之无常,知统系之应守”。乾隆毫不含糊将其本朝(清朝)视为四千余年中国历史的承上启下者,中华史学传统之执行者,以大一统为中国正统之继承者,并强调大一统政权就是“为中华之主”。
乾隆时代编撰的《太祖武皇帝实录》,不仅将未入关的始祖努尔哈赤冠以中国皇帝的庙号,称之为清太祖,而且在实录中并不讳言他曾向大明称臣,以及努尔哈赤曾接受明朝龙虎将军封号的事实。乾隆也曾重修辽金元史,并没有视之为征服朝代或外来政权。所谓重修,“在改正人、地、职官、氏族等音译,而不改动文字”。最主要的,重修后的辽金元三朝历史,仍在二十四正史之列,也就是说,由少数民族所建立的政权也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即乾隆所谓的“海寓同文”,满清一朝又何曾自外于中国?
中外学者如不明就里,不读原文,就附和“新清史”之说,赞美其主张利用满文资料,殊不知清史专家早已用之;欣赏其中亚视角,殊不知其意在以边疆为中心,否认大清是中国的朝代;以汉化为老故事而不愿谈,殊不知正中其凸显所谓“族群主权”之用意。“新清史”主要论点,貌似欲颠覆并不存在的中国中心论,其实际意图则为切割满汉减缩中国,但全不能成立,反而透露西方学术的霸权,甚至隐含质疑中国既有疆域之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