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黛姮,师从我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从事中国古代建筑史、城市与建筑遗产保护研究与教学工作。现为清华大学教授,北京圆明园研究会会长,中国紫禁城学会常务理事。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国家文物保护工程责任设计师。
曾在国内外杂志上发表学术论文60多篇,完成有关学术专著《中国古代建筑史(宋辽金卷)》《圆明园的记忆遗产——样式房图档》《乾隆御品圆明园》《远逝的辉煌:圆明园建筑园林研究与保护》等10多部。主持保护维修杭州六和塔、雷峰塔重建工程、珠海圆明新园设计、登封少林寺扩建方案设计、北京恭王府保护修缮工程、嵩山历史建筑群保护规划等。曾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科技进步一等奖、建筑创作大奖。
当地时间4月17日18时50分,法国境内所有大教堂集体鸣钟,为遭受火灾的巴黎圣母院祈福。火灾发生以来,重建和修复工程受捐资金已超过8.5亿欧元。法国总统马克龙表示“希望在5年内重建巴黎圣母院”。但在一些业内专家看来,巴黎圣母院的修复工作挑战重重,预计修复时间需要8~10年。
建筑被称为凝固的历史,对古建筑的保护远比毁坏后的修复重要。巴黎圣母院的火灾对我国古建筑保护有什么警示?古建筑修复的难点在哪儿?需要把握哪些基本原则?现代化技术在古建筑保护中起到哪些作用?围绕这些问题,中国建设报记者独家专访了北京圆明园研究会会长、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郭黛姮。
中国建设报:您知道巴黎圣母院失火后的第一感受是什么?我国存在大量古建筑,巴黎圣母院此次火灾事故对我国古建筑保护有哪些警示?
郭黛姮:我第一眼看到新闻时感到非常震惊,这么重要的世界级文化遗产怎么就被烧了?按理说,法国平时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管理上做得还是比较好的,他们这么重视还出了问题,相比之下,我国古建筑大多是木结构,非常脆弱,就更应该提高警惕了。现在很多古建筑里都设有香炉,我觉得明火在古建筑内应该彻底禁止。因为即使香炉放在大殿外面,有风的时候也容易着火,而且会把文物熏黑。
在对古建筑保护过程中,管理部门的作用很重要,他们要做到心中有数,预先做好预警措施。现在的保护规划大多停留在划保护范围、建控地带上,没有重视房屋结构中可能暗藏的隐患,目前已经有了先进的仪器,就更不能这么高枕无忧了。比如有的古建筑木料内部已经空了、糟朽了,但用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这就需要用仪器进行全面检测。
另外,在修缮中也要考虑到文物的特殊性。古建筑的修缮其实相当于一个细致的科研活动,不是一个简单的施工任务。每个文物都不一样,不是一个统一的标准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施工经费也应根据每个文物的情况单独计算,这方面希望有更细的标准出台。总的来说,我国在古建筑保护上已经有很多好的措施,但关键还是在落实。
中国建设报:接下来,巴黎圣母院面临着如何修复的难题。我了解到您曾参与过雷峰塔重建、恭王府修缮等工程,您认为古建筑修复的最大难点在哪里?应该把握哪些基本原则?
郭黛姮:古建筑是历史信息的载体,古建筑保护工程最大的难点是保留历史信息。我们在修缮恭王府的时候,找到一些老照片,但建筑没了,或者建筑还在,但跟老照片不一致。恭王府之前叫“公主府”,历史相当长,那么究竟应该是修成和珅时代的模样,还是修成恭亲王时代的模样?其实古建筑越古,藏有的历史信息就越丰富,保留这些信息很重要,有利于我们加深对历史的认识。
目前,古建筑历史信息的保存主要依赖照片,其实我国列入文保单位的古建筑,主管部门要求建立档案,也不能说没有,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进行激光扫描,把建筑的细部都扫描出来,这样保存起来也方便,有利于进一步研究。随着激光扫描技术的成熟,我国应该尽快把这门“功课”补上。
另外,修缮的时候也要根据实际情况。虽然说要尽量保存历史信息,但如果木头都糟朽了,那就只能更换。现在有些人的观点有点形而上学,主张保存古建筑历史信息就什么都不能更换。那怎么进行保护和传承呢?其实希腊的雅典卫城在修缮时,也更换了很多坏掉的石料。
中国建设报:您和团队花了15年时间用数字技术“复原”了圆明园,在您看来,这类新技术在古建筑保护中能发挥哪些作用?
郭黛姮:之前有人提议复建圆明园,有人又说不要复建,把它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但大家还是想知道,圆明园到底什么样?我们曾做过一次调查,叫“我说圆明园”,结果90%的人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圆明园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第二句是“圆明园是帝王骄奢淫逸的场所。”这就说明大家对圆明园的认识存在偏差。
我国倡导要让文化遗产活起来,那就要让大家知道它是什么样的、经历了什么变化、背后有什么故事。古建筑只有深入研究之后才能了解它本来的面貌,我们在圆明园数字化过程中碰到了很多新的问题,为了准确还原历史,就必须找到相关依据。刚开始我们参考前人的研究,也进行分类型研究,后来感觉不行,还是得研究圆明园的造园史,看一下圆明园在150年里有没有发生过变化。结果发现,几乎每位皇帝在位时圆明园都有变化。我们做圆明园数字化就相当于是在搞科研,数字化的过程也促进了对圆明园历史的研究。希望数字圆明园在这方面能给大家新的启示。
中国建设报:梁思成先生曾说过:“我们爱护文物建筑,不仅应该爱护个别的一殿、一堂、一塔,而且必须爱护它的周围整体和邻近的环境。”住房城乡建设部也提出,加快推进历史文化街区和历史建筑测绘建档、挂牌工作。您怎么理解历史文化街区保护的意义?
郭黛姮:梁思成先生那么多年前说的话是非常正确、非常经典的。我们不能只保护几个孤零零的纳入国宝级、省保级的保护单位,这些古建筑的出现和存在是需要“土壤”和“环境”的,它一定要在特定的环境里出现才是符合历史的,不能脱离环境来谈古建筑保护。其实类似的话,梁先生说过很多,比如不能让古建筑生活在不协调的环境里,“红花需要绿叶来衬托”等。
另外,有些历史街区往往有很多故事,比如北京的史家胡同,民国时期有很多文化名人住在那里,对研究民国的历史很有价值。所以,我觉得环境对古建筑保护也是非常重要的。
目前来看,很多地方对古建筑的保护力度还是不够。对于目前还剩下的那些古建筑,我们需要亡羊补牢、尽快保护起来。所以,历史街区挂牌是个非常正确是做法,要让大家知道这是历史街区,不能随便把它拆了再重新开发。
中国建设报:网上对巴黎圣母院火灾事故的评论很多,甚至有少部分人将它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联系在一起,为火灾“叫好”,因此圆明园官方微博也及时发布了一篇《文明不能承受之殇》的文章。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正确看待此次火灾事件?
郭黛姮:这种想法肯定是不对的,巴黎圣母院是世界文化遗产,它是属于全人类的。这两个事发生的背景不同,不能这样简单类比,而且现在是全球化时代,我们都说要经济全球化,反对单边主义,那为什么别的国家文物被烧了就要幸灾乐祸?
其实英国、法国已经认识到过去的错误了。英法联军有一位将领叫额尔金,他的后代来参观圆明园时,我们“数字圆明园课题组”特别接待了他,给他讲了圆明园的历史,他也表示对祖先的错误感到非常遗憾。法国作家伯纳·布立赛写了《1860:圆明园大劫难》一书,让更多的西方人知道了这段历史;法国前总统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还为这本书作了序,提到“必须承认和不忘记过去的错误与罪行”。
别人的思想都在进步,我们,尤其是年轻人,就更不能有这种“另类”的想法了。别说是现在,二战时期美国决定向日本扔原子弹之前,当时的驻华使馆参赞费正清博士给梁思成先生一张军用地图,请他标出哪些地方不能炸,梁思成先生都能放下私人感情,把京都、奈良在美国军事地图上圈了出来,使得这两个城市大量历史建筑免于战火破坏。他当时说,虽然日本侵略者犯下了滔天罪行,但保护文物建筑是没有国界的,这些文物建筑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