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不像近人有明确的问题意识,但是古人的有些讲法,在近人原儒的时候,其实被忽略了。章太炎用文字训诂的方法,把古人的很多论述全甩在一边。这里我们还是要回顾一下古人论儒的一些代表性讲法。
第一,六艺说。
《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太史公对儒的了解,是以六艺作为首要的基点,这是很重要的;其次他把“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看作是儒的最重要的社会功用。所以“以六艺为法”,也可以说是以六艺为体,“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是其用,强调儒的社会作用功能,是要建立政治伦理的秩序。这是百家都不能够取代的社会效能。太史公这个讲法,虽然没有讲儒的原起、根源,但是他实际上包含了这样一种思想,因为他是以六艺作为把握儒学的一个基本点。这个讲法意味着儒家的出现兴起,是起于对六经的传承解释。
第二,“述周说”。
《淮南子·要略》说:“周公受封于鲁,以此移风易俗。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这是说儒者之学的产生起源,是继承文武周公的王道政治传统。所以整个周文与周道是儒者之学的根源,换言之,它不是像《太史公自序》里那样泛括六经,而重点强调六经中的周道、周文。
第三,“王官说”。
《汉书·艺文志》以诸子百家皆出于王官,认为“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袓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这里以儒家出于司徒之官。这个说法最早见于刘歆《七略》。胡适不赞成这种讲法,他认为诸子思想主要还是反映时代和社会的变化。当然,胡适的说法也有一定的偏差,我们还是要看其文化的传承。
“王官说”有两个特点,一是注重从教化的角度来分析根源,它不是从《周书》的政治思想,或者宗教观出发的,而是着眼在教化论。从这点来讲,是有其合理之处。另外,教化会涉及到执掌教化的职官的功能,所以他提出司徒之官也有其一定的道理,只是他没有讲出司徒之官的功能与教化的明确关系,这就既忽略文化的传统,也忽略了西周以来的整个政教传统。在这个职官的执掌之下,几百年的政教的传统,没有明确表达出来。即便如此,“王官说”也有其一定的合理性。
近代的学者都是从《说文解字》出发,如章太炎发挥“术士”,胡适发挥“儒者柔也”,都忽视了《说文解字》之前,比它更权威的,像上面我们说的《史记》《汉书》以及《淮南子》的说法。这些说法都在《说文解字》之前,都有其合理性,如注重从六经的角度,注重从述周的角度,注重从教化的角度,这些都应该成为我们今天全面论述儒家思想根源的重要借鉴。
研究夏商周三代的文化发展历程,我们会得到一种相当明晰的印象:在春秋末期,孔子和早期儒家思想中,它们所发展的那些思想文化内容,不是在与西周礼乐文化及其方向对抗断裂中产生的。因为西方讲轴心时代,特别强调是在与前轴心时代相对抗断裂而产生的。
但是在中国轴心时代,最大的代表孔子和儒家思想,它与前轴心时代的西周礼乐文化有一脉相承的连接关系。这跟西方思想史的发展是不同的,正如杨向奎先生在其关于宗周文明的研究著作里面指出的,“没有周公就不会有传世的礼乐文明,没有周公就没有儒家的历史渊源;没有儒家,中国传统的文明就可能是另一种精神状态”。最重要的就是,没有周公,就没有礼乐文明,也就没有儒家的历史渊源。他还讲“以德、礼为主的周公之道,世世相传,春秋末期遂有孔子以仁礼为内容的儒家思想”,就是有了周公之道,才有孔子之道。
周公之道是讲德礼,孔子儒家思想是讲仁礼。杨先生这些讲法相当精到。孔子对周公是倾心敬仰,后来荀子也把周公作为第一代大儒。这些其实都已经明确指示出儒家思想的根源。可以说,西周的礼乐文化就是儒家所产生的文化土壤,西周思想为孔子和早期儒家提供了重要的世界观、政治哲学、伦理德行基础。同时,西周的礼乐文化又是三代文化漫长演进的产物。
中国早期的上古文化,经历了巫觋文化、祭祀文化,最后发展为礼乐文化,从原始宗教到自然宗教,发展为周代的礼乐,以礼乐为主的伦理宗教,这些是孔子和早期儒家思想文化产生的深厚根基。再往前溯源,从龙山文化以降,经历了中原不同区域文化乃至周边区域文化的融合发展,在政治文化、宗教信仰、道德情感等方面,在这些不同的领域中逐渐发展出一种比较统一的精神,这个精神在西周开始定型。这种统一的精神,就是中华文化的精神气质。
这种气质表现为崇德贵民的政治文化、孝悌和亲的伦理文化、文质彬彬的礼乐文化、天民合一的存在信仰。这些既是世界的,也是宇宙的,最后是远神近人的人本取向。西周时代开始,人本主义思潮开始发展,到了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形成远神近人的人本取向。因此,儒家思想是中华文明初期以来文化自身发展的产物,体现了三代传衍下来的传统及其养育的精神气质。
因此,儒家思想与中国古代文化发展进程的内在联系,远远不是字源学研究把“儒”解释为商周的一种巫士、术士所能揭示。我们必须在一个综合性的思想文化研究中,才能把它展示出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齐鲁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灿烂的重要部分,但是它不是孤立发展的,它是内在于整个中华文明的历史发展中形成发展起来的,所以它的发展一方面紧密联系着中华文明早期发展的总体,另一方面又对中华文明总体的发展做出重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