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纸术,中国四大发明之一。它起源于西汉时期,改进于东汉时期,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
然而遗憾的是,曾有“纸寿千年”美誉的传统手工纸,渐渐被现代化机器造纸所替代。除非是特定人群,使用传统古法手工纸的人已寥寥无几,手工造纸技艺面临着亟待拯救的状态。
《寻纸》一书,就是以特定人群中一名每日工作都离不开传统手工纸的古籍修复师为第一视角,来全方位地展现传统古法手工纸的现状。
看过《锵锵行天下3》第三集《纸上春秋》的朋友,一定对节目里那位提起古籍修复就滔滔不绝的嘉宾印象深刻。
她,就是浙江图书馆古籍部的古籍修复师汪帆。
浙江图书馆古籍部,面朝西湖,背靠孤山,左拥”山外青山楼外楼“的佳肴圣地,右抱原清代行宫御花园中山公园。
凭栏,西湖水尽收眼底;推窗,鸟语蝉鸣尽入耳。
这里是汪帆工作的地方。
虽然身处诸多知名旅游景点群内,古籍部却仿佛自带“结界”,隔绝了外界的纷纷扰扰,不嘈杂,不喧嚣,自带一股沉静气质,令人心安。
汪帆打心底里喜欢这里,一待就是22年。
来到这里的头三年,她负责管理古籍普藏书库,读者来借阅,填好借阅单,她负责从书库把书提出来给读者。
三年后,汪帆转去做民国文献缩微,把文献进行缩微拍照,读者要查阅可以看胶卷,不需要拿出纸质文献来翻动,以此减少对文献的破坏。
再三年后,2007年,国办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古籍保护工作的意见》,提出大力实施“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彼时浙江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师只有3人,其中一人即将退休,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
自此,汪帆转到古籍修复岗,转眼已是16年。
古籍流传千百年,难免有破损,虫蛀、鼠啮、霉烂、粘连……古籍修复师的工作,是把破损的地方尽可能复原。
汪帆遇到过最难修复的是“书砖”:几百叶的书压实了,只有几十叶的厚度,硬邦邦的像一块砖。
纸张脆弱不堪,书页粘连严重,无法强行分开,只能用“蒸揭法”,把书放在水蒸气上面,通过蒸汽让纸张膨胀变软,趁机揭开书叶,修复、压平。
汪帆修复过两次“书砖”,她深知其中的不易。湿热的蒸汽升腾,让脆弱的纸张变得柔软坚韧,也把修复师的手熏得发红发胀。
从揭开每一页纸,到逐字逐句一点一点修复,修复师必须拿出最大的耐心,凝神屏气,全神贯注,才能最大程度地将古籍尽可能修复成”原状“。
之所以说是”尽可能“,是因为背后隐藏了太多的”不可能“。
有些损坏极其严重的古籍,修复中难免有不能挽救的地方。那些补不会来的字句,从此成为我们整个文明缺失的漏洞,再也无法被后人所知。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汪帆都深感遗憾、愧疚和无力。
然而,遗憾无济于事。
作为一个古籍修复师,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去了解手工的工具,感受古籍的脾气,了解古纸的性格,尽全力将每本古籍修复到最好的状态。
天天与纸打交道的汪帆,对古籍进行清洗、去霉、脱酸、补洞、修复、装订的过程中,对古纸了解得越来越多,但她隐隐感觉,仅凭这些经验还远远不够。
2013年,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对全国手工纸进行调研的时候,共收集了107种手工纸样,但真正能用的只有19种,他们怀疑是手工纸加工工艺出现了问题。
古籍修复用纸是修复古籍必不可少的”材料,纸张的好坏太重要了。
基于这样的契机,汪帆踏上了漫长的寻纸之路。
2013年,汪帆“寻纸”旅途的第一站,是去西藏访狼毒纸。
西藏的这种手工纸,用狼毒草制作,草本身有毒性,所以狼毒纸可防虫,被誉为“写印馆藏文献资料的极品”。
她要先从杭州到拉萨,再驱车140公里到达尼木县,其中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2017年,汪帆去新疆墨玉县,寻访这里的墨玉桑皮纸。
这种纸手感柔嫩、吸水力好、韧性强、不褪色,是古籍修复不可少的原材料。
汪帆先从杭州到乌鲁木齐,再去了那拉提、库车、喀什......
几经辗转,一路奔波,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却听闻造纸老匠人托乎提·巴克早已辞世。
这十年间,汪帆从浙江出发,到福建、山西、江西、贵州等地,期间远及新疆的和田和海拔近3700米的西藏高原。
在考察了全国13个省、自治区的古法手工纸诞生地、数百家手工纸生产厂后,汪帆记录了一段又一段奇特难忘的经历,并将手工造纸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现状呈现在了面前。
有一年,汪帆在绵阳访纸,凌晨开车开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突遇山洪,一道“山上的洪水倒下来,下面的江水翻上来”形成的半球形水幕横在赶路人的眼前。
这天恰好是汪帆的生日,当时可以说是命悬一线,直到现在在回忆起来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此外,为了寻纸,汪帆还曾在西藏无人区迷过路。
西藏地区有句话叫“看见山跑死马”,当时,汪帆一行跟着指示牌开进了一条山路,刚开进去的时候觉得山顶就在自己的前方,可不管怎么朝前开,都开不出这个山头。眼见着夕阳一点一点往下落,天一点点暗下来,最后彻底黑了,路却没了。
“一开始能听见水流湍急,哗哗哗在响,开着开着水声没有了,因为结冰了。再开着开着,发现路没有了,因为连路上也结冰了。最后,山崖连同水面全都结了冰,压根分不清哪里是山崖,哪里是路面。灯光打下去,到处都是惨白的一片。”
最后成功回到大路上时,距离开进这条山路的下午两点,已经过去了整整12个小时。十年漫漫寻纸路,这样的突发状况也只是诸多困境中的小片段而已。
在《寻纸》这本书的后记里,汪帆这样写道:
“我在给该书写后记时,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其实这种孤独感,曾经无数次徘徊在我寻纸的历程中。
这种孤独,出现于迷路在西藏无人区时;出现于太行山谷中独自行走时;出现于在长沙患病咳嗽,每天还要挣扎着驮上大背包早出晚归地奔波时;出现于被大巴车司机半途扔在异乡的国道上,不知何去何从时。除此之外,还出现在无数次与纸坊主人相见起初那不解、疑惑、防范、婉拒的神态时……”
这由一个人独自的盛大孤独,乃至衍生了忧郁,也产生了怀疑。倘若不身临其境,三两言语又如何说得明白。
寻纸的初衷,在我,是为了找到适合古籍修复的纸张。
但有人说,作为一个修复师,能把修复技术练好就成,单位纸库里有那么多纸还不够用吗?也有人笑着调侃,确定不是自己想乘机出去玩么?
这些话都未能动摇我寻纸的决心。
不过,于我而言,走的路越多,心里就越迷茫:什么是修复纸?什么样的纸能成为修复纸?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传统手工纸?
我真有些担心,用如此挑剔的眼光,去拣选所剩无几的古法手工纸,怕自己会把寻纸之路越走越窄,反而辜负了当日初衷。
但是,我坚持了下来。因为我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坚持以谦和、共情的态度,去体验中国传统手工纸生产者的执着、热忱和情怀。
结果,孤独反成了跋涉者一种独特的享受。”
读至此处,每个曾在暗夜中布局艰难险阻坚持过的人,大概都很难不为之动容。如果不是内心最炽热的向往,漫漫十年路,任何一个挫折都足以让人畏缩不前。
但汪帆就是凭借着最初寻纸的那份初衷,跨过千山万水,不惧人言可畏,最终将《寻纸》呈现在我们面前。
中国国家图书馆常务副馆长张志清在读了这本书后,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我深信,这本书不会像其他诸多游记一样惊鸿一瞥就融化消失在碧空里,它会牢牢锁住我们的心灵牵挂,让我们不断感受文化遗产带来的震撼,思考关于人类命运的话题。”
对中国传统手工纸稍有了解的朋友,一定都听过“纸寿千年”这个词。
有些不了解的人会以为这是夸大其词,但事实上,中国的传统手工纸,确实有这样的实力和底气。不信?看看博物馆里唐宋时期的书画就知道了。它们流传至今依然完好,不就是最好的佐证吗?
那,传统手工纸何以能够“纸寿千年”?
这是因为,它们是自然与人类智慧天人合一的结晶。
传统手工纸,多以树皮、竹、麻等为原料,纤维素含量高,降解速度低;再经过手工加工生产,过程中添加了弱碱性物质,纸张pH为中性或偏碱性,这都是让手工纸“长寿”的关键。
但随着西方工业化制纸技术的引进,虽然纸的生产速度大大提高了,但它们的寿命却也大大降低。
因为造纸过程中多采用木浆为原材料,加工过程中又使用了化学助剂和酸性施胶剂,导致纸张酸性强,造出的纸寿命很短,50到200年就脆化了。
然而遗憾的是,尽管手工纸有着诸多不可替代的优点,但在现代工业技艺的冲击下,许多颇具盛名的手工纸生产地,都只剩下一家正在运作的手工作坊。
这背后存在着诸多让人感到无奈的因素——生产周期长、成本高、技术难度大、市场的冷淡回应。
漫长的寻纸过程中,每次汪帆听到又有造纸师傅放弃这个职业或是关闭手工纸作坊时,都让她感到非常遗憾,却也深感无力。
老一辈造纸人在老去,在逝去,有的手工纸幸而有人传承,有的却永远没有了传人,渐渐成为久远的传说。
在《寻纸》的引子中,汪帆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2013年调研全国手工纸生产时,我曾收到一封来自浙江诸暨青口村杨志义老人的来信。他是青口皮纸的唯一传人,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两大张纸。
信上分析了现代手工纸与传统手工纸工艺的差别,阐述了抄纸时交织工艺的特点,并且很中肯地说自己因年老力弱,打料捞织都颇费力气,也倾诉了古法造纸在保护工作中的艰难和困顿,以及后继无人的无奈。
老人很认真,长长的信,每一个修改过的文字都钤上了私印。
“一对老人,用简易原始的工艺,不用机械、化白、火烤,不用出村,不用国家投资,两千年原始工艺,姓姓相传,愿留精华于人间。”
这是信的结尾,让我心酸。
冯骥才先生曾说过:“保护我们的传统文化,需要救火般的速度和救火般的精神。”
当我们翻开《寻纸》这本书,为作者十年如一日的寻纸之路而赞叹,为手工纸匠人面临的困境而担忧时,我们想要伸出援助之手,却也深感无能为力。
但,萤火之光聚在一起,也足以照亮前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