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这个常常被认作可代表烟雨江南独特又浪漫的文化符号,对于客居杭州的制伞人余万伦而言,则意味着一项肩负着历史传承责任的、扎扎实实的手艺活。2011年,余万伦受杭州手工艺活态馆之邀,从泸州迁居杭州生活,在同样与油纸伞有着深长渊源的烟雨之地传播油纸伞文化。这项冠以“泸州”之名的制伞技艺便得以走出泸州,传入江南地区。
奇艺巧制的今时之困
余万伦来自四川省泸州市分水岭镇,这是一个有着四百多年油纸伞制作历史的地方。泸州县志记载,早在清光绪八年,当地的油纸伞制作已经初具规模:“泸制纸伞,颇为有名。城厢业此者二十余家。崇义分水岭亦多此者,而以分水岭所制最佳。”鼎盛时期,制伞作坊多达一百余家,从业人员上万人[1]。正是这样一个制伞历史悠久的地方,保留了油纸伞最为精良、完整的制作技艺。
一把油纸伞的诞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之事。蜀地盛产优质楠竹,这种柔韧性、可塑性极强的竹料是制作伞具的不二之选。竹料与历史悠久的桐油加工工艺、古法绵纸制作工艺巧妙配合,形成了制伞最为基本的原料组合。一把油纸伞的诞生绝非易事。要想做出品质精良、经久耐用的油纸伞,那么,从竹材的精挑细选开始,到伞具细微结构的打磨制作,再到石版印刷、涂抹桐油、阴干晾晒,都仰赖经验丰富的制伞师来把控、调整每个环节。
至清末,泸州的油纸伞制作技艺已经相当成熟,伞业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当地大业。然而,这项传统制伞工艺延续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无可避免地受到了新型制伞材料与技术的冲击。轻巧便携、易于产业化的现代钢骨伞逐渐占据了消费市场上风[2]。与之相比,传统手制油纸伞制作周期长,且沉重不便携,多种原因使得这项技艺的传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继往开来的匠人坚守
对泸州油纸伞来说,2008年可算是转折性的一年。当年,泸州油纸伞制作技艺首次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单,也是迄今为止唯一列入国家级非遗项目的油纸伞制作技艺。此后,泸州油纸伞背后的复杂制作工艺也慢慢开始走出泸州,以全新的方式进入大众的视野。
技艺与文化传承的道路上,泸州油纸伞第七代传承人余万伦是个颇为特殊的人物。令人惊讶的是,这位生于1984年的制伞师,已经跟随家族学习制伞三十余年。2006年,余万伦22岁,他正式拜师舅父,也就是油纸伞制作技艺第六代传承人毕六福先生,从此接下了延续传统制伞技艺的接力棒。
余万伦同每一位非遗传承人一样,都面临着传统技艺与现代技术间的冲撞。余万伦选择了直面传统技艺的危机。从地理环境、风俗习惯上来看,杭州的确是泸州油纸伞文化传播与活化的适宜之所。同四川泸州一样,杭州气候湿润,雨水丰沛。雨伞,自然也是杭州人生活中的必备品。同时,江浙地区自古也有本地制作纸伞、油纸伞的传统,江南人对油纸伞文化并不陌生,加之他们往往对随身用物颇有讲究,泸州油纸伞的到来也就顺理成章了。这样的环境为余万伦制作油纸伞、传播油纸伞提供了契机。
不过,起初在外人看来,把泸州油纸伞的制作工艺带到杭州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余万伦回忆起十二年前踏上来杭火车的那段经历。当时,车上的乘务员得知余万伦要去杭州“做伞”,便疑惑道:“杭州的伞那么漂亮,你们还去杭州做伞?”这给了原本信心十足的余万伦带来不小的冲击,也让他开始反思:来自泸州的油纸伞何以在杭州安身立命?
余万伦的思虑并非多余。杭州作为旅游城市,固然为油纸伞的宣传、售卖提供了更加广阔的空间。但是,匆匆往来的游客往往没有时间深入了解这项传统技艺,更多的人仅仅将油纸伞作为手工艺品,而非日常随身携带的雨具使用。余万伦知道,如果油纸伞不能发挥它的使用价值,就会失去这门古老手艺最根本的精神:油纸伞是中国古人从自然中取材,凭借精巧构思制作而成的经久耐用伞。四百多年间,油纸伞的制作工艺经过几代人的反复总结,几乎已经无懈可击,这也是余万伦最想要传承下去的东西。
从红伞到“竹隐”
余万伦深知,当代人已经很难在严谨成熟的制作技法上创新、改良。如果寻找新的材料替代竹与纸,必将丢失泸州油纸伞制作技艺的真意。就这样,余万伦将突破的目光瞄定在样式风格的改造上,力求在延续古老技艺的基础上,加入江南一带的审美趣味。过去,油纸伞的图样应婚嫁习俗而生,一般多用红、黑、白等,表达喜庆祥和的寓意。龙凤呈祥、百鸟朝凤、二龙戏珠等经典图样的“大红色”是泸州油纸伞的标准形象。如何让泸州油纸伞更好地融入当下,是余万伦一直思考的问题。而后,“竹隐”系列便应运而生。“竹”取自伞的用料,而“隐”则意味着潜藏在伞中的巧思,也是整个系列最能体现创新的所在。撑开“竹隐”伞向上望去,伞下的人便会发现伞面别有洞天:皮纸中嵌入的新鲜草木枝叶绽放而出。“竹隐”系列一改过去的大红图样,巧妙利用了纸张半透明的特性,让自然光得以透过伞面,明亮雅致。扎染工艺也赋予油纸伞以新貌,清新的蓝色与当季植物相辅相成,轻盈灵动,更与烟雨朦胧的景致相衬。余万伦希望自己的手艺能给用伞人的生活带来一些别样的温情。
长久的陪伴是油纸伞最大的魅力所在。为保证每一把泸州油纸伞的品质,余万伦经过一番考察后,仍然决定使用四川当地的毛竹作为制伞的原料,且毛竹须在每年农历10月份后采伐。为了制作“竹隐”,他往往提前几年备好竹料。伞面的用料也毫不含糊,仍然采用三层纸加一层纱的传统标准制作。讲究,是余万伦对传统工艺至深的敬畏。
高昂的成本决定了真正的泸州油纸伞无法量产,它只会是少数人群的选择。余万伦深知这一点。他坚持用最完整的技艺呈现品质上乘的油纸伞,同时,为每一把泸州油纸伞的使用者提供终身保修服务。在余万伦的工作室中,放置着几把用过八年乃至十年的油纸伞。随着时间的流逝,伞面的颜色经过氧化后微微泛黄,比起新伞更多了几分独特的精神和韵味。淡黄的伞面与竹制伞撑、伞柄的原色相互映衬,更显古雅清丽。余万伦拿起一把八年前制作返修的伞,指着伞柄上控制伞面开合的竹跳开关说:“这种两边开槽的‘双跳’更容易使伞柄破裂。为了延长伞的使用寿命,我们六七年前就改为单跳了。”正是这样一个微小的改动,见证了余万伦对油纸伞实用价值的守护。这些老伞回到余万伦的手中,再经他的修补,得以延续生命。
再入寻常百姓家
来到杭州后,余万伦听到了更多对泸州油纸伞看法的声音。他坦言,当下,人们对油纸伞既有好奇,又有疑虑。问得最多的问题莫过于:油纸伞到底能不能用?能不能遮雨、抗风?余万伦往往会向来访者耐心讲解泸州油纸伞坚实耐用的原因。这些好奇与疑虑的背后,一方面是大众对油纸伞缺乏了解,以为油纸伞只是弱不禁风的装饰品,另一方面也隐现了油纸伞推广的困境。
一直以来,余万伦关心的是:作为一项国家级非遗的制伞工艺,对于人的日常生活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推广油纸伞也成了余万伦日常工作的重要一环。他的泸州油纸伞工作室坐落在杭州拱宸桥西岸的杭州手工艺活态馆。那里是他日常制伞、售卖以及接待油纸伞制作体验者的综合空间。不少游客或对油纸伞制作感兴趣的观众会前来体验。由于制伞工艺难度极大,未经严格学习的体验者往往无法接触到真正的制作环节。好在,余师傅的现场制作为到场的参观者提供了了解油纸伞制作技艺的绝佳机会。大到伞架的穿制,伞面糊裱,上油,小到刻钻竹片,调整伞架间距,油纸伞制作的整个流程需要经历大大小小九十多道工艺。这项绝艺的精妙正呈现在制伞师静默却充满温度的双手中。
为了让油纸伞进入老百姓的视野,进入日常生活,余万伦也做出了一些割舍。他介绍说:“在杭州售卖的油纸伞,既有与专门门店合作的高档油纸伞,严格按照泸州油纸伞的标准打造,也有工艺简化了的一般油纸伞。”前者往往由余万伦亲自选材制作,后者则可以由徒弟们完成。这样一来,泸州油纸伞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有了更多在寻常人家“出镜”的机会。
在自媒体时代,余万伦亦尝试在新的媒体平台上推广泸州油纸伞与制伞技艺,让更多人亲眼看到、了解这门技艺,感受油纸伞的沉淀下来的精神重量。余万伦的线上推广目前尚在尝试阶段,他坦言也曾有过碰壁的经历。对任何一门传统技艺而言,传承与推广都要依靠几代人的努力。尽管挑战重重,余万伦在这一问题上仍保持着开放的心态。与他手头的制伞工作一样,油纸伞的推广也是一项需要耐心、细水长流的事业。对此,余万伦始终秉持着对手艺这门事业的信念:“只要手艺还在,一切都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