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书法这个词的产生应该在现代,因为在古代凡是书法家,基本上都是文人,所以其书法作品不会专门给一个“文人书法”的定义词。因为过去会写字,而且能称得上书法上乘的基本是文人,他们为出人头地,从小就熟读诗书,而科举考试书法也是必须过关的,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就是因为字写得丑而名落孙山,后发奋习研书法,终成一代大家。纵观历史,现在能留传下来的书法家首先是饱读诗书的文化大家,其次才是书法家,被誉为天下三大行书的作者:《兰亭序》的王羲之、《祭侄稿》的颜真卿和《寒食帖》的苏轼,他们不仅书法家,而且也是文化大家。这三篇墨迹之所以被称为天下三大行书,这不仅得益于他们的书法美仑美奂,也得益于这三篇都是脍炙人口的文学名篇。其中的《兰亭序》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等许多名句,成为了后来书家作品的常用内容。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书于满腔悲愤、声泪俱下之时,其胸中失去亲人之痛与对叛匪逆贼之恨交织奔涌,被精彩的华章表现的淋漓尽致;苏轼《黄州寒食诗帖》书于人生失意凄苦、怀才不遇之时,其胸中孤寂绝望的悲观与难卜未来的抑郁,从深沉低吟到放声倾诉,恸彻心扉,文字扣动人心。这三篇墨迹均没有形式设计之反复推敲与深思熟虑,一篇即兴手稿,一篇亡者悼文,一篇自书诗文,却成了书法史上的盖世华章,原因何在?只有一个答案:书家在情动难耐之刻,加上他们的文化底蕴一蹴而就。所以他们的作品一定是与自身文化素养有关。他们可称为文人书法,文人书法的价值亦不仅在于书法技能本身,而更在于书法之外的文化气质和修养。
古代书画艺术是文人书斋中的雅玩之事,书画可以帮中国文人寻找身心的安顿和心灵的超脱。中国文人认为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而中国的书法艺术正是这种生命哲学的体验,中国人把书法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和心灵抚慰从古到今,从没有变过,书法艺术所表现的美学正是儒家所追求的“诚心、正意,修身”的表现。通过书法艺术,中国人找到了精神的自我修炼和寄托的途径。书法研习过程是精神境界提升的过程。许多人学习书法,不是为了成名成家,而是一个身心都得到愉悦的精神之旅。柔软的毛笔蘸着黝黑的墨汁在洁白的纸上写出的优美汉字,已经超越了汉字本身的意义,它是书写者精神的自由流淌和心灵的放松。所以书法除了技法以外,更多的是人的意志,情趣,精神、追求和心境的表达,所以有字如其人之说。西汉文学家杨雄说:“言者,心声也。书者,心画也。”这也说明书法是人的心理描绘,是以线条来表达书者情感和心绪变化的,书法除了技法,更多的是它的文化特性。所以中国书法的传承更多的是技法以外的文化传承。王羲之的《兰亭序》不仅是书法名篇,而且是文学名篇,苏轼不仅是书法家,更重要的是文学大家,孙过庭的《书谱》不仅是练习草书的经典范本,更重要的是它本生的学术及文学价值。我们发现,中华书法文化绵延至今,流传下来的书法名篇的作者没有一个不是饱读诗书的文化大家。文人书法这个概念其实是多余的,书法历来就是文人的专利,那些没有文化的人写出的字只能是工匠的工艺品而已,谈不上书法艺术,艺术一定是超越于生活的精神活动。
段俊平先生书法作品
清代刘熙载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人,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写字就是写作者的文化修养和人格理想,非有博学多识、远大志向、高尚情怀,书法怎么可能做到精妙呢!一幅好的书法作品中,我们可以很明白地看出作者的心境、涵养、志趣和品格。北宋文学家,书法家林逋性情孤高自好,喜欢恬淡,自甘贫困,不被名利所累,四十岁后隐居杭州西湖。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来。以湖山为伴,相传20余年没有去过城市,以布衣终身。林逋终生不做官不娶妻,没有孩子,只喜欢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所以当宋代书法家黄庭坚看到林逋的字时,不禁被作品中所展示的气韵所惊讶,发出了“君复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的感叹。如果林逋没有这样的生活经历和精神历练,其作品不会到了让人看了,不吃药病就能好了的境界。书法既可以外师造化,又能表达书者的心境,书法作品的构思、布局、变化,是书者意念在笔尖上的表达、书法的造型,回旋转折,进退往复,严容神姿,是书者情感在笔豪上的倾述。我们看书圣王羲之的书法就可感知他的情感历程。王羲之写《乐毅论》时抱着抑郁的心情;写《画赞》时,意念中又涉及到许多瑰丽、奇妙的想法;写《黄庭经》时,表达了对道家的崇尚和精神的愉悦;写《太师箴》时,表现出对世事的变化多端,争斗曲折的无奈;在写《兰亭序》时,则是表现出浪漫和虚无的人生境界;写《告誓文》时,表达的是心情沉重,神志惨淡。足见王羲之的每一件作品都表现出不同的情感色彩。李白有一首诗叫《王右军》,其中有这样两句: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赵孟頫又把它加以演绎,成了下面两句:右军潇洒本清真,落笔奔腾势入神。都是对王羲之的赞美和推崇,王羲之之所以能成为书圣,与他的文化气质和精神境界是分不开的,而他高超的书法技艺也是源于此,所以王羲之的书法也是文人书法的典范。
宗白华先生在回答中国书画究竟在表达什么时曾认为,书法既不以世界为有限圆满现实进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无尽的世界作无尽的追求,烦闷苦恼,彷徨不安。书法所表现的精神是一种“深沉静默地与这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化,体合为一”。说明了书法的文化性。书法应当是人格、品行、文化和气质修养等的综合体现,而不仅仅是一项书写技能。强调书法的文化性并非是要放弃技法的锤炼,技法是书法艺术的基础,但是技法只能算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就如佛教的戒律不是目的而只是通往佛法的手段一样。书法艺术三千多年的历史,算是一次遥远的旅程,而当我们出发得久了,竟然忘了最初的目的,如今我们的书法艺术对文化性的认识不够,过分夸大了书法的技能,大部分书法比赛和展览过多的重视形式而忽略了书法艺术的文化属性,展览的作品越大越好,书写的内容花样越多越好,完全忽略了书法艺术美学的实质。现代书法确实是有展览的属性,但书法的文化本质并没有改变。收藏的价值也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收藏的东西不是越大就越好,还是要看作品的艺术和文化价值。而社会上所谓的名家只是常年专供技法而胸无点墨,作品只能是形似,完全没有文化境象在里面,更谈不上气韵了。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妙悟,是人生境界的表达,没有文化浸润和精神修炼不肯能达到妙悟的境界,书法一定是文人的艺术,书法的属性一定是文化性的特征,这一点毋庸置疑。纵观中国历史中书法的生成及发展,有一条明确的主线,这就是它生长于传统文人之中,依靠传统学问来滋养。所谓国学或者说传统学问,造就了中国传统文人独特的精神气象及人格魅力,传统的经、史、子、集四大类别的学术成果和学术思想,是探知中国人文精神的通衢,书法恰恰是在这些学问的蕴含之中,才滋长出那份隽永蕴藉的内涵,拥有了那份独特的高尚意趣的文人气质。而这些在单纯的书法领域之内无论如何勤苦用功都无法获得。
现如今,书法已成为艺术学之下的一门独立学科,更多地讲究技巧与造型,而与传统学术的训练与养成却无多大关系,且渐行渐远。但书法的支撑点一为技法,二为境界。技法固然很重要,但它保证了法度的确立;而后者则是决定书法艺术精神高度的因素,它展示人的灵魂和真实的内心世界,因此它超越于技法之上,是决定书法品质中那一层形而上意义的更加重要的因素。所以重新认识书法的文化性可以说对传承中国书法艺术至关重要。“功夫在书外”,书法历来就是文化的产物。我们必须在强调书法的技法外,更应该强调书法的文化性,只有有技法、有文化、有境界的书家才能在书法艺术上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