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美术批评家,我最佩服六朝南齐的谢赫,他的论著《古画品录》,开创了中国画品评的先河,开门见山:“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并且提出了“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作为评价标准,而且用这一标准具体品评了三国以来27位画家,将他们分为六品,逐一点评优劣,毫不含糊。甚至连顾恺之这样的大家,也只放在第三品,评语是“格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逮意,声过其实”。而将顾的弟子陆探微评为第一品,称其“包前孕后,古今独立”。对贵为帝王的晋明帝也不胡乱吹捧,只放在第五品。对著有《画山水序》、提出“澄怀观道”理论的宗炳,并未因为他是学者而另眼看待,只放在第六品。当然,我也佩服后来《续画品录》的作者南朝陈代姚最,他敢于发表不同意谢赫对顾恺之的评价,认为顾恺之“矫然独步,终始无双”。对于谢赫,他既肯定其长于写貌人物,又指出“笔路纤弱,不副壮雅之怀”的缺陷。
我不想对两位先贤观点的具体是非做评价,而是对他们作为美术批评家的历史责任感、担当意识和勇气,表示深深的敬佩。
这就联想到当代中国的美术批评。文艺批评本应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承担着引导多出精品力作,提高社会审美水准的重任。然而新世纪以来,在文艺繁荣兴旺的同时,与美术创作界存在的种种不健康状态相近似,美术批评界也存在种种负面现象。
数量多,高质量少。多得数不清的报纸、刊物、画册、网络媒体,还有电视、广播,上面都有美术评论,数量之多,远超历代。但在质量上却是瑕瑜混杂,缺少深入剖析的真知灼见,常见中庸的世故套话和一味捧场,更少由此及彼、由个体到规律的理论升华。应当说,当代中国美术评论队伍空前庞大,至少已形成四大板块:学术研究系统、专业院校系统、艺术市场系统、传播媒体系统,都有众多从事美术评论的力量,由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至今没有产生几位公认的、具有各自批评体系的权威人士,未免遗憾。
表扬多,批评少。部分美术批评家和工作者,出于情面、红包、权势压力等原因,放弃了或丧失了对美术作品品位的判断力,把评论变成吹牛、夸大其词,形同虚假广告。将“能品”说成“神品”,将粗制滥造说成潇洒飘逸,将抄袭模仿说成独创一格。动不动封“大师”“大家”,这个“王”、那个“王”。吹捧之风盛行,使一些画家更加飘飘然,听不得一点批评建议。美术批评弱化了褒贬甄别的功能,助长了创作界的不正之风,助长了用市场价格取代艺术价值的商业炒作。这种不实事求是的评论,严重误导了大众的审美,也自毁了批评家的形象,被称为“轿夫”。
自言自语多,学术争鸣少。无论对具体作品还是对与创作相关的学术理论问题,部分批评家往往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打各的锣鼓,各做各的文章,互不交锋。即使明明存在分歧,却很少看到有深度的针锋相对的学术争论。自上世纪末关于“笔墨等于零”的争论以来,似乎还很少出现其他引发广泛热议的话题。其间,关于全国美展的评价问题、画派界定标准问题、蒋兆和《流民图》的评价问题等,都曾引起关注,但参与者不多。对某些作品、现象、思潮的批评,因为多种原因,往往纸媒回避,只能在网络媒体一见。
吸引眼球多,深入剖析少。也许是信息爆炸时代的特色,人们适应了快餐式的接受方式,浮躁之风也吹进了美术批评界。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写作者有的用耸人听闻的标题抢眼;有的用粗暴的攻击显示正确性;有的用娱乐化的方式介绍艺术与学术活动。
至于如何解决,关键在于批评家应该强化责任意识,坚守中华文化立场,提高自身的理论素养和道德修为,继承创新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理论优秀遗产,批判借鉴现代西方文艺理论,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敢于实事求是,说真话,讲道理,褒优贬劣,激浊扬清,逐步营造开展美术批评的良好氛围。
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困难重重。但如果我们每个人从我做起,不等待观望,推而广之,终有改变积弊之日。写到这里,我想起当年徐悲鸿与秦宣夫的一段小故事。1933年徐悲鸿应邀到巴黎举办“中国绘画展览”,结识了比他小11岁的留学生秦宣夫。后来秦宣夫写了画展评论文章,对徐悲鸿的作品既有推崇,也有批评,甚至对名作《九方皋》也直言不讳。徐悲鸿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器重,送给他一幅《食草之马》,后来又向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吕斯百推荐,聘请秦宣夫去任教。1945年秦宣夫在重庆举办个人油画展,徐悲鸿为之写了评论,称赞他“固以画名世,但彼尤为吾国卓绝之西洋美术史家”。这个故事令人感动,也颇有启发。
由此我想到中国古代有一个词叫“诤友”,意思就是能够直言规劝的朋友,是十分难得的真正的朋友。批评家和创作家的关系,应当是“诤友”的关系,而不是坐轿与抬轿的关系,更不是敌对关系。批评家相互之间也应当是“诤友”的关系,可以据理力争,但不必恶语伤人。如果美术界能够出现诤友如云的局面,那么净化环境、清除污染也就大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