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希:翻译者的修养

我要发布     发布日期:2018-02-26 14:00:29  来源:中国艺术报
核心提示:我认为,翻译要靠感觉。译者设法把自己感觉到的东西,让读者也感觉到,这就是文学翻译的“大意”。
  周克希,生于1942年,著名法语翻译家。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在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任教期间赴法国巴黎高师进修黎曼几何。回国后一边从事数学教学,一边从事法语文学翻译。1992年调至上海译文出版社,曾任上海译文出版社编审。精于法国文学翻译,译有《包法利夫人》《基督山伯爵》《三剑客》《费代》《不朽者》《小王子》《王家大道》《幽灵的生活》《古老的法兰西》《成熟的年龄》《格勒尼埃中短篇小说集》以及《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第五卷《女囚》等。著有随笔集《译边草》《译之痕》。

  翻译,入门易而修行难。我至今还是个道行很浅的译者。译者的修养,就我而言,还是个尚未解决的课题。下面谈几点想法和大家交流,说得不一定对,更不求全面。

  【谈感觉】

  我认为,翻译要靠感觉。译者设法把自己感觉到的东西,让读者也感觉到,这就是文学翻译的“大意”。

  感觉,就要全身心地投入。汪曾祺说得好:“好的文字是可以扪触到的。”而要扪触,自然必须聚精会神。汪曾祺的女儿在回忆文章中说,汪先生在构思新作时,会“直眉瞪眼”地坐在沙发上,就像下蛋的母鸡。这形容的不就是聚精会神吗?

  投入,就要充满柔情,“犹如母熊舔仔,慢慢舔出宝宝的模样”,静静地、仔细地把感觉到的东西在译文中传达出来,让读者也能感觉到它。一样东西,你真心爱它,就会日久生情,这个情,对翻译而言就是感觉。倘若能心心念念想着你要寻觅的词句,那么,老天爷大概也会觉着你可怜见的。翻译的所谓甘苦,往往就在这样的寻寻觅觅之中。苦思冥想而觅不到一个恰当的词、一个恰当的句式,是翻译中常有的事。有一段时间,我床边总放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半夜醒来突然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或句子,马上摸黑写下来,第二天清晨看着歪歪斜斜的字,心里充满欢喜。

  投入,就要舍得花时间、花精力。梁实秋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某太太烧萝卜汤特别出色,朋友请教其中诀窍,答案是烧的时候要舍得多放排骨、多放肉。这个道理,大概在翻译上也适用,那就是译者在翻译时要舍得多花时间、多花精力。做文学翻译,我不是“行伍”出身,没有接受过严格的训练。多年来,我不敢懈怠偷懒,我知道,只有舍得多花时间、多花精力,才有可能在跌打滚爬中有所长进。

  感觉,未必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特质。或许有的人天生感觉比较敏锐,这些人当作家、翻译家,自然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我想,感觉的敏锐度,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磨炼出来的。沈从文给学生出的作文题“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完全是训练感觉敏锐度的。

  感觉不仅不排斥,而且有赖于理性的因素。译者对自己的感觉进行过滤、甄别、去粗存精的过程中,理性的因素往往同时在起作用:语法分析,逻辑推理,等等等等。举个例子,小说《基督山伯爵》中,法利亚长老手里有一张夹在斯帕达家族日课经里的纸片,偶然发现上面原来记载着藏宝的信息时,纸片已烧去一半。智慧过人的长老,凭这些残行断句,拼接出了完整的意思。大仲马仔细地把一些“关键词”(二百万罗马埃居,基督山岛,第二十块岩石,第二个洞口,等等)留在了残存的半页纸上。译者,有两种可能的做法。一种是先把完整的内容译出,然后裁去半页。殊不知这一裁,裁去了“基督山岛”这至关重要的四个字。法利亚长老没有这个关键信息,何以知道宝藏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另一种做法,是把原文中提供的关键信息,很自然地安排在剩下的那半页纸上。这样,才不至于辜负作者的苦心,才能让读者感觉到,法利亚是智者,但他毕竟不是神。

  感觉,往往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小心翼翼的经营。

  【谈文采】

  翻译的文采,来自对原文透彻的理解。往大里说,来自对原作风格的把握,往小里说,来自感觉的到位。自己没弄明白,没有感觉的东西,是不可能让读者感觉到的。理解透彻了,感觉到位了,才有可能找到好的译文,才能有文采。

  句式的自如运用,是译者的基本功。糟糕的译文,往往糟在句式夹缠纠结、“前言不搭后语”(动词与宾语不搭配)。句式,是感觉的载体,是具体而微的风格。原文明白如话(如《小王子》),译文就要力求明白如话。原文绵长细腻(如《追寻逝去的时光》),译文也就要力求让读者感觉得到这种缠绵的韵味。我是学黎曼几何的,当代最有成就的几何学家陈省身先生,曾在一次讨论班上说过:“要有些东西可以放在手里耍耍。”他说的是数学上的“看家本领”。对文学翻译的译者而言,这个放在手里耍耍的东西,就是句式。

  词的色彩。对它的把握,也会影响到文采。《包法利夫人》有个译本,译到爱玛死去时,用了“魂归离恨天”。这让人感到有些突兀,无端想起了《红楼梦》和林黛玉。一位有名的翻译家翻译艾丽丝·门罗的小说,用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红颜多薄命”等译句,很值得商榷。这么译,容易让读者“出戏”,有一种荒诞的直觉:“加拿大女作家也会用中国古诗词的句子?”

  在翻译小说时,要慎用“通过”、“根据”之类的“大词”,也不宜用“任性”、“小鲜肉”之类未经时间淘洗的“新词”。半文不白的新翻译腔,我也不敢恭维。

  罗丹说,雕塑,就是去除没用的泥巴。套用一下这个说法,翻译,就是去除没用的文字。好译文,是改出来的;流畅自然的译文,是惨淡经营的结果。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需要有激情,他的头脑往往会偏热。当天译出的文字,最好能在冷却过后(过一两天,甚至过十天半个月)再看、再改——这时,他往往会去除一些“没用的泥巴”。

  【谈平衡】

  文学翻译是一种平衡:在作者与读者间求平衡,在“存形”与“求神”间求平衡,在快与慢之间求平衡,在自信与存疑之间求平衡,在平常心与追求完美之间求平衡。

  译者是“一仆二主”,既要“伺候”作者,又要“伺候”读者。揣摩不到作者的心思,或者让读者不堪卒读,都是没有“伺候”好主人。外语多从句,多插入语,翻译时就要下工夫推敲,在体贴作者感觉的同时,照顾读者的阅读快感。

  译者要在形似和神似之间求得平衡。若能形神兼备,自然再好不过。机缘凑巧的话,也能碰上这种幸运的时刻。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问题要复杂得多。杨绛先生仿照“甜度”的说法,提出了“翻译度”的概念。把控“翻译度”,是译者的基本功。有的时候,顺着原句的语序,译文就很顺当,那当然再好不过,但更多的时候,要把句子打散以后,重新组合。之所以说翻译是“二度创作”,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译者当然愿意译得快一些,可是他一定不能贪快,不能以牺牲质量作为求快的代价。翻译是不大会有“天才”的,我相信“慢工出细活”。而在这个浮躁的年头,要能“慢翻译”,首先就要有对文字的敬畏感和对读者的敬畏感。当一个译者对读者的宽容充满感激,而且对未来的读者充满期待的时候,他就有了这种敬畏感。

  译者必须有自信,哪怕面对一位令他景仰、崇拜的作者,他也要以一种“平等对话”的姿态,去跟作者“交流”。否则,他就没有底气,感觉云云就无从谈起。但是与此同时,他还要不断存疑,要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国外译者翻译王安忆的小说,把“圆房”译成“圆的房子”,问题就出在他没有置疑,没有对这个看上去略有些“格涩”的词存一下疑。

  译者还要在平常心和追求完美之间求平衡。可以说,翻译(如电影一样)也是一门遗憾的艺术,译者只有保持一颗平常心,才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哪怕回过头去看那些脚印时,心中会有些遗憾。

  【谈读书】

  译者读书,首先是为了让心灵中有一方净土,其次是为了汲取语言文字上的养料。下面侧重谈“其次”的内容。

  译者天然应该是读者——他应该是他所要译的书最认真的读者。他要把这本书,先从薄读到厚(逐字逐句细读,查好每个生词的释义,吃透代词、介词之类“小字眼”的意思,弄清每个细节的来龙去脉,等等等等),再从厚读到薄(胸中了然,只待表达)。

  为翻译,要读无用之书、非书之书。小说中,涉及的内容五花八门,翻译时只恨平时涉猎不广,有时怎么不知问题来自何方,该去查什么书、问什么人。比如说,大仲马在《三剑客》中写到马站着睡觉,写到阿拉密斯喜欢把耳垂搓成粉红色(有点像今天说的“扮酷”)。又比如说,福尔摩斯探案中,提到桌上放着gasogene,查词典(释义为“汽水制造机”或“可燃气体发生器”)不得要领,后来终于在Google的Forum(网友相互交流的“论坛”)上得到启发,恍然大悟这十有八九是苏打水瓶的意思。Google就是非书之书。

  多读经典,才能知道文字原来是可以达到那样的高度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是半路出家,底子薄,所以更不敢懈怠。红楼梦,水浒传,史记,世说新语,唐诗宋词,名人小品,都是我觉得常看常新、开卷有益的书。例如,韩愈写初春小草的诗句“草色遥看近却无”,张先写月色溶溶、一片空明景象的词句“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柳宗元写潭中小鱼的“皆若空游无所依”,再如归有光散文中的“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目眶冉冉动”(不是“慢慢”,也不是“徐徐”,其生动鲜活令人难忘),等等等等。现当代的作品中,沈从文(尤其是他的散文),汪曾祺,孙犁,杨绛,当然还有王鼎钧,都是我心目中的经典。能把白话文(语体文)写得这么好,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古今作家留给我们的那些让人怦然心动的文字,也许我们读过了、赞叹过了,也还是会忘却。然而(借用汪曾祺先生引用过的句子):“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留在空气里。”

  如有可能,应少读内容粗俗、语言贫乏的书,至少不要读得上心,尽量让它“穿肠过”。好作家心里,没有坏文字的容身之地。汪曾祺的女儿汪明发哮喘,汪先生为她写了份“病退申请报告”,农场的连长看了大为光火,对汪明说:“你自己瞅瞅,写的啥玩意儿!”只见上面是这样写的:“敬爱的连队首长,我恳请您放过我们的女儿汪明,让她回北京治疗和生活……”汪明明白,她爸还真不是写这种报告的料,他费尽心机想跟连长套近乎,可心里的怨气,一下子就露了出来。写病退报告通不过,恰恰是汪先生真性情的写照。不会写官样文章,是好作家的光荣。

  如有可能,不妨多读一些“难读”的好书——写得好的哲学、历史著作,还有被讥评为“死活读不下去”的那些经典文学作品。红楼、水浒、三国、西游,我始终不明白它们何以会难读。有幸与四大名著同时入榜的普鲁斯特小说,也许是有点“难读”。但有时,难读才有味道啊。有些书,你不去读它,可惜的不是它,而是你。当然,我这么说也把自己包括在内,乔伊斯后期的小说,我就怎么也看不下去,这是我的遗憾。

  爱书之人不一定做翻译,但是,好译者一定是爱书之人。一个人,只有把读书当成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享受,才有可能把翻译当成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享受。

  译者的修养,是个很大的题目。我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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